太阳已然升起了,野地平阔,秋风微冷,偶有雀鸟惊枝。孟开平早在来前已尽数思定,便直截了当道:“我晓得寨主不喜寻常俗物,更无意于流水席宴。”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折纸,和气道:“故而,我特意拟了这张谢礼单子,谢诸位千里护送夫人之恩情。”
抬手间,孟家军皆向后避退二十步,孟开平亲自下马,孤身上前欲要将单子交到张缨手中。张缨觉得他简直疯了,胆子竟大到如此。
“你果真不怕?”张缨瞥了眼他腰间长刀,估量着令人放箭暗害他能有几成胜算。
“礼尚往来,何惧之有?”男人步步镇定,反显得她不够坦荡。
敬重一位对手或许永无可能,或许,只要一个瞬间。张缨的心渐渐倾斜了,她暗叹,认命似的上前接过那张单子。
洒金红纸配书墨色小楷,瞧着还怪像喜帖的,真不知他们红巾军规矩如此讲究——
“这……”
张缨展开瞧了一眼,仅一眼她便改换了满副神情,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孟开平,你真是疯了。”
燕宝想凑过去瞧,可张缨却蹙眉阖页,不许她瞧。孟开平见状摇摇头道:“我清醒得很,张缨。大营就在不远处,带上这些谢礼走罢。你来江西的目的是不可能达到的。”
张缨被他这话气得涨红了脸,手里的纸仿佛烫手山芋一般,成了上位者用来羞辱贬低她的施舍。
可孟开平却继续火上浇油道:“你选错了。徽州的安逸全是错觉,外面的战局远比你想的惨烈得多。向西来,无非两条路——输给我或输给陈友谅,你更喜欢哪一种?”
“输给我的话,也许结果会好些,可我也不是个烂好人。你想割据一方,绝无可能。你必须为我卖命,帮我打下江西,否则吃空饷的苗兵,我一个也不会留。”
十数年来,张缨也是少有败绩。她常在战局上押注赢得盆满钵满,这回,她最野心勃勃,却刚巧撞上了孟开平。
“你也是带着人从乡中闯荡出来的。”张缨不服气,“凭什么我不成?难道你觉得我是女人才……”
“不。”孟开平眸光锐利,立时否决道:“我若有此意,今日便不必与你说这些。宋时抗金的杨妙真、梁红玉不让须眉,吾辈抗元如何不能有女将?你未必逊于她们。除了江西,还有别的路可走,我想荐你,助你一臂之力。”
……
孟开平这一走,教师杭有些惶惶。
她起得太晚,略在屋中坐了片刻,便到了午间用膳时候。来送饭的不是旁人,正是老熟人袁复。
“夫人。”袁复粗声粗气叩门唤了,见师杭启门便将手中食盒递去,叮嘱道:“元帅回来前,您还是安心等着,别处就莫去了。”
他语气很客气,但神情却很冷淡。师杭大致猜得到缘由。不过瞧见袁复遮罩住半边面颊,只剩独目,她还是不由关切道:“袁将军的伤可好些了?”
袁复闻言一愣,顿了顿,旋即回道:“旧伤而已?,不打紧。”
他以为两人间的交谈该到此为止了,没想到师杭又追问道:“何时所伤?连你都伤重至此,你家元帅呢?”
袁复对上她诚挚的目光,抿了抿唇,思来想去才据实说道:“五月那会儿遇上埋伏,有心算无意,难免受了点伤。元帅伤在腰上,他除了大夫也不让人细看,您可瞧见了?”
一句话,弄得师杭羞也不是,恼也不是。袁复且以为夫妻间都是寻常,她只好干咳一声答道:“腰上我倒没留意,不过他背上却才添了新伤……”
“唉。”袁复叹了口气,本有千言万语欲说,却又觉皆不必说。
他颇为复杂地看了师杭一眼,无奈至极道:“夫人,您若不是盼着元帅早死,便少些折腾吧。人生不过区区数十载,见一面少一面。末将死后,好歹还有妻儿记挂;您有难,还有家中亲眷;可元帅他再怎么拼命……举目无亲,也是可怜。”
师杭从不觉得孟开平比自己可怜的,她总认为孟开平得天独厚、求仁得仁。可听了袁复这番话,她突然有些感伤。
论身世,孟开平确实比她惨得多。
“袁将军,你拼命是为了什么呢?”师杭轻声问道,“你也算衣食无忧了,不涉险,或许还能伴着妻儿平安过完这辈子。”
孟开平为何拼命她是知道的,可她从前听说袁复出身小富之家,造反对他而言并非救命稻草。
袁复听后难得笑了笑:“生则尽力,死则死耳,不过为了个公平道义。”
他说:“夫人,我原是徐州人氏。当年脱脱平乱,下令屠杀平民,尽毁城郭屋舍,将徐州夷为平地。直至今日,那一带仍旧白骨蔽地,阖城无遗者。人命如草芥,可知当政者并非道义者,我见不惯这样的事。”
“后来江淮饥馑,我亲见百姓始采树皮叶,或煮土而食,诸物皆尽,乃自相食。活人被逼得靠尸体度日,吃完了,自己也躺下等死,道旁尸积成山。有人阖族富贵,有人举家投河,您说,这仗能不打起来吗?可叹打仗后,元将愈发无耻。咱们将帅能身先士卒,元将却能挥剑斩手下逃跑,徒留三十万人自相残杀。各地这些事您都没见识过,若见过,但凡还有一丝良知,也该同元廷划清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