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舟不知从哪一年开始,习惯于在秋天的清晨起得更早一些。他天真地以为这样能给这个最美好的季节延长一点时间。闹钟被设定在5点19分,这个数字对应着李岑冰的生日。庄舟通常会在铃声响起前的几分钟内醒来,但在2030年9月10日这一天,他不到4点半就睁开了眼睛。
昨晚睡了一个好觉,他对自己说。
庄舟起床,洗漱,摸黑出了宿舍,跟保安大叔问声早安,然后快步向那个不知名的野山岭走去。
总有人比我起得更早,他心想。
当他触碰到山神石的时候,太阳还没有露头,天空只有一点微亮。整个上山的过程就仿佛他在黄昏后下山的翻版,时光逆流一般。他站上崖边的石块,让山的气息浸润他的整个身体。往上看,点点星光依依不舍;向下望,未晞的城市如刚睡醒的婴儿。
9月10日,今天我算是过节吗?他默念。
时间还早,庄舟没有立即下山,而是转入了幽深的登山小道。他没打算上山顶,只是去寻找那口清泉。曾经在天快黑的时候有几个穿着拖鞋从小道下山的本地人叮嘱过他不要夜间上去——因为有蟒蛇出没。他问有没有毒蛇,答案是几乎没有。
进入林间,又是另一个世界。庄舟好似置身于音乐大厅,虫儿、鸟儿、溪流、草树都变成了的艺术家,共同演奏着一曲拂晓的乐章。他来到泉边,弯腰蹲下,饮一掬泉水,沁入那份清凉,然后静静的查看水中的鱼儿。他能找到这些小家伙,只是暗淡中失去了颜色。他分辨不出它们的年纪,因为总也长不大。又或许,它们的生命都很短暂。
这个时刻,这些小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呢?庄舟问自己。
轮廓模糊的光斑照在水面,鱼儿欢快了一些,因为都穿上了华丽的服装。庄舟知道自己该下山了。在踏离登山道之前,手机铃声打破了那自然的交响乐——是奶奶来的电话,希望庄舟能回家过个中秋。
奶奶从没在这个时间给他打过电话。
“您身体怎么样?家里还好吗?”他问奶奶。
“好的很哦!就是想孙子啦。”
庄舟快步下山,请了年假,第二天早上7点就从星沙飞往南昌,接着乘高铁赶到渝新老家。奶奶的话并没有打消他的顾虑。
付秀云出生于1952年1月23日,距离除夕还有几天。按中国农历的虚岁算法,她已经80了。老伴在走后,儿子庄渔生多次想把她接到上海,都没有同意;托人找了一个保姆,也被她请走了。
当庄舟急匆匆地赶到奶奶家的时候,看到奶奶正在楼下的小卖部和几个年龄相仿的老太太打牌,嘴里还叼着烟。付秀云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递给庄舟,说道:“你先上楼,我这边马上结束。”
“怎么还抽上烟啦?”惊讶之余,庄舟内心的石头卸了下来。
“当姑娘的时候就会。抽着玩的。”付秀云眯着眼笑。
“是庄舟吧。你可算回来了,你奶奶昨天知道你要来,开心得哟,嘴都笑歪了。”
“老付啊,你这孙子一看就是我们渝新人,一表人才还有点土气,哈哈。”
“人逢喜事精神爽哦,一上午尽她一人胡牌了。”
“奶奶们好。”庄舟没遇过这种场面,有点不好意思。
“这个伢仔好懂礼貌,人也精神。老姐姐,没有问题,她肯定喜欢的。”其中一个年轻些的牌友说道。
“再说再说,快出牌,我要去弄饭了。”付秀云会心地使了个眼色。
庄舟到街上找了另一个小店买了包烟和一些水果,回来的时候,牌局已经散了,付秀云在楼梯口等他。老式的房子,没有电梯,付秀云一口气上到5楼,完全不用借助扶手。进门后,她从冰箱里拿出半个西瓜,自己开始在厨房忙碌。
庄舟从小就喜欢用勺吃西瓜,特别是夏天从江里游完泳回来的时候,一个人将半个西瓜抱在怀里,吃得满脸都是。庄渔生的肠胃不好,不能吃冰的;庄舟不一样,冰镇一切——他干过把热水袋装满水放进冰箱的事。
只搲了几勺,庄舟就用保鲜膜包好西瓜放回冰箱,然后倚着门看奶奶做饭。小的时候,他会催奶奶快点,老是弄得付秀云手忙脚乱。这次不同,4菜一汤很快好了,付秀云在下楼打麻将前就做了准备。辣椒炒肉、清蒸鳊鱼,丝瓜、茭白,莲子心肺汤。
“奶奶,你该不会是叫我回来相亲的吧。”庄舟在添第二碗饭的时候问。
“那个春萍呀,牌打得慢,嘴倒是快。她有个侄孙女,28岁,是南昌大学的老师。你把我手机拿来,有她的相片。”
庄舟将奶奶手机里的照片放到了最大。
“当面看才真切。跟你约好了,后天晚上,你们都是13号的,一起过生日。”
“她叫什么名字?”
“关筱侠。”
“土里土气的。”
“你不土啊!你爷爷更土,一开始还准备叫你庄传,还‘装砂’哦。人家是“侠客”的“侠”,北师大博士,学物理的,比你可强多了。”
“算了吧,差距有点大。”庄舟闷头扒饭。
“你不也硕士吗?还留过学呢!差不了。”
“差得远哦,我纯粹去国外打酱油的。关键是人家在南昌,我在星沙,怎么搞?”
“别管这些,你就说去不去吧。”付秀云放下筷子,脸一沉道。
“去。必须去。”
庄舟用奶奶给的号码跟对方通了电话,约在南湖公园附近的一个西餐厅。付秀云说地方选的不错,吃完饭还可以去湖边散散步。
关筱侠看着比照片清瘦一些,还戴了眼镜。
“吃点什么?”庄舟递过菜单。
“先喝杯咖啡吧。还不饿。”关筱侠的声音让庄舟想起了初中英语老师。
他叫来服务生,点了咖啡和冰可乐。
“你是学物理的?”他问道。
“嗯。”
“特别难吧?”
“还好。”
“你教的是大学生?”
“我们那没有中小学生。”关筱侠看着窗外说道。
庄舟问服务生要来了一桶冰块,不再说话。他察觉到了对方的心不在焉。
“干嘛加那么多冰?”关筱侠问庄舟,主动打破尴尬。
“不够冰,而且太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