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的早晨，有着季节本来的清凉。但是，裘中华他们的掩护任务尚未结束，今天早晨的东莱公路上注定会成为一个血与火的世界。
他们在过河之后，带着队伍向东北方向一直跑出有十来里，直到进入一片小杂树林才停下来稍事喘息。其时，被何连长和他的警卫员一直搀扶着的宋司令，跟在裘中华和特务连战士身后，也进了小树林。他们一个个跑得实在太累了，无不汗流浃背。
简单清点人数之后，裘中华十分痛心。经此一役，南海分区机关基本丢失了大部分的辎重设备，包括兵工厂的修造机器，报社的油印机，还有分区医院仅有的一台用手摇发电机供电的爱克斯光机，等等。另外足有三百多人的军分区机关，进入小树林的只有不到两百人，另有一百余名同志，包括特务一连的四十余人，以及通信员方卫国，已经牺牲在敌人的阻击火力之下。
除此之外，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河堤上负责阻击正面敌人的一连一排阵地上，密集的枪声现在也逐渐停止。其实从杀开血路带领军分区机关冲出重围之后，裘中华就知道一排已经很难撤出战斗。位于河对岸的鬼子和伪军至少有三四百人，而且他们还拥有着强大的火力。仅靠一排三十多人和两挺机枪，还有为数不多的弹药，根本不可能挡住鬼子的进攻。
艰难的沉寂之后，李子玉来到他身边，失落地回望远方的阵地，难过地道：“营长，一排现在……”
裘中华此时百感交集，语气沉重地道：“他们都是好样的。李子玉，告诉其他战士，无论损失有多大，特务连必须完成旅长交给的任务。往后的战斗可能会更加残酷，告诉大家要继续做好战斗准备。”李子玉闻听，默默地向他敬一个礼，立即找战士们部署传达。
此刻，望着这支疲惫而伤痕累累的部队，裘中华打内心感觉实在窝囊。似乎在他的战斗生涯中，从来没有打过像今天这样一场窝囊之仗。一度他曾自责，是不是在指挥上有所不妥？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却是，他对于这支队伍根本没有绝对的指挥权，他必须服从宋司令的决策，服从于所谓的大局。因而他才无所适从，最终导致出现重大的伤亡。
事实证明，危机尚未结束。正在后队警戒的三排长突然报告，大约两三里之外又发现大队鬼子和伪军尾追上来。未等裘中华作出反应，二排长也从小树林内跑来报告，说发现由东莱通往莱东县的公路上，也出现了鬼子的数辆汽车，上面拉满了鬼子和伪军。
“营长，鬼子这是要从两面夹击。”李子玉略有紧张地道。
裘中华回头看一下小树林，当即认可了李子玉的说法，命令李子玉立即安排二排沿东莱公路向东迎敌警戒。三排主要警戒后方。然后他又跑去去找宋司令，希望他和何连长带所有人员尽快过公路。只要过了公路，再往北四五里就是桃源涧。一旦进入山区，就可以借助有利地形迅速摆脱敌人。
李子玉指挥着两个特务排很快在前方和后方展开警戒队形。裘中华到树林中找到宋司令时，只见宋司令正脸色铁青地坐在一棵刺槐底下，他同样为部队的失利和装备的丢失而懊恼。
“宋司令，鬼子已经追上来，另外自东边公路也发现一股鬼子，他们是坐汽车过来的。眼下我们前后都有鬼子，唯一办法是迅速越过公路赶快进山，请您赶快下命令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不料想，宋司令却怒不可遏地朝他发了火：“裘营长，这就是你安排的护送吗？居然安排这样一条路线，居然还被鬼子打了我们的埋伏，让我们机关人员物资遭受如此惨重的损失。你，你要对我们的损失负完全责任。”
裘中华当场惊诧地望着宋司令，心说，怎么责任全部都到他身上了？他在一瞬间顿时怒火冲上头顶。他想要解释失利的原因，却又感觉会陷入无谓的争论。为了保护军分区机关队伍，他和特务连已经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他强力压制住心头的愤怒，同样铁青着脸道：“宋司令，事已至此，现在我们做任何争论都毫无意义。我必须再次建议，请大家必须马上过公路，再晚真就来不及了。”
裘中华坚定的态度似乎打动了宋司令，他艰难地点点头，立即站起身冲着树林内的机关干部们大喊一声：“同志们，鬼子现在是两头夹击，情况对我们很不利。我们必须要冲过公路，大家动作要快，只要过了公路，就是我们的胜利！”
数百人的机关队伍瞬间启动，有一点纷乱浩杂，又似一群逃荒的难民。因为他们队伍中只有极少数人带有短枪，大多数手无寸铁。眼看着队伍前锋已经前出树林，渐渐靠近沙土公路。却在此时，位于公路以东一里之外突然响起密集的枪声。只见远处汽车上的鬼子如一堆癞蛤蟆下池塘，纷纷从车上往下乱跳，下车之后，又一齐卧倒在公路两侧的沟里并举枪朝二排所在的位置射击。
到此时，宋司令也看出形势危急，而且他心里很清楚，裘中华和特务连已经尽了全力。他与何连长前肩作战，不停地招呼着机关所有幸存人员，拼力朝着公路以北冲过去。
“轰，轰！”数声剧烈的爆炸，震得所有的人耳膜嗡嗡作响。鬼子显然发现了这支队伍的意图，开始猛烈地打掷弹筒。鬼子的重机枪也调转枪口，从一里开外，朝着这边过公路的人猛烈扫射。瞬时间有数十名机关干部被击倒在公路上。
“李子玉，马上带几个人冲上去，先把鬼子的火力点打掉。都给我小心点儿，千万不能把老本拼光了。”
其时李子玉还同时在履行着保护武田佳男的任务。这个投降的日本军人，一见几十名八路军战士面对日军如此凶猛的火力，仅以步枪和手榴弹就打退他们的进攻，两眼早就睁得牛眼一般大，正傻愣愣站着不知躲避，一颗榴弹凌空飞过来，李子玉毫不犹豫地将他扑倒在地上，榴弹“轰”地炸响，却只是炸断数根树枝。
李子玉从地上爬起来。他急回身察看，可是他身边除了武田佳男，哪里还有特务连的战士？急得他将武田佳男一把推给两名南海机关干部负责看管，独自一人朝着二排的阵地飞跑过去。一路弯着腰跑路，一路左右跳动着躲避敌人的炮火。他终于冲到二排所占领的一道土坎后，正要指挥着机枪朝三四百步外的鬼子射击，却在此时，身后西南方向大概数里之外，手榴弹的爆炸和枪声骤起。负责殿后的三排同追击的敌人也接上火了。
在公路正面，鬼子的机枪依然朝着公路上狂扫着。李子玉现在到达了二排阵地。他顺手从身边一名战士手中接过三八大盖并推弹上膛，瞄准数百步外鬼子的重机枪手扣动扳机，淡蓝的烟雾从枪口升起，鬼子的重机枪瞬间卡壳。可是，只是一瞬间，又一名鬼子机枪手接替了被击毙的鬼子，继续操纵着重机枪朝着过公路的八路军干部猛烈地射击。
“砰！”李子玉冷静地开了第二枪，又一名鬼子机枪手倒下去。可是，第三名鬼子机枪手又不知死活地冲上去抱起机枪。
“砰！”这一次，不是鬼子的机枪手倒下，却是李子玉的左肩中了一枪，高速的子弹几乎贯通他的肩膀，据枪的左手立刻沉重，手中的步枪差点被他扔出去。
“他娘的，鬼子的枪法好……准！”李子玉知道是三八大盖打的他，只得放下步枪右手拔出盒子枪继续指挥战斗。：“赶紧打掉敌人机枪！”
位于他身边的一名战士立刻拣起步枪拉栓推弹上膛，迅速举步枪瞄准。可是，未等他扣动扳机，又一颗子弹飞来，李子玉眼睁睁看见，战士的后脑勺突然飞溅出血红血白的液体，单薄的身躯仰面向后倒下，再也不能动弹。
“大家小心些，鬼子上来了。”李子玉的声嘶如裂，他分明看到几十名鬼子和伪军端着枪，一边射击一边向着他们的阵地发起冲击。他挥动盒子枪接连朝发起冲锋的鬼子和伪军开火。可是，敌人的火力异常猛烈，压得战士们几乎抬不起头来。眼看着鬼子和伪军已经冲到离他们有三四十步的位置，凶神恶煞的鬼子嗷嗷怪叫着，战士们已经能够看清他们鼻子底下那撮令人恶心的仁丹胡。
“快扔手榴弹！”李子玉急得大叫。他的眼睛依旧盯着那挺喷吐着罪恶火舌的重机枪，那种几乎撕破空气的可怕声音的确恐怖。他再次将盒子枪插入腰内，然后单手抓起刚刚牺牲战友的步枪，右肩死死抵住枪身，瞄准鬼子的机枪手冷静地扣动了扳机。伴随着枪声，第三名鬼子的机枪手又倒下去。
即便缺乏重机枪的支援，鬼子和伪军依然不停地向着他们的阵地冲锋，眼看再次靠近，李子玉开始着急起来。“谁还有手榴弹？都给我打出去！”李子玉急得大喊。
数名战士齐心协力，将手中最后的手榴弹打了出去。李子玉再回头看时，南海机关的干部们大部分已经越过公路，而负责后卫的三排，也已经边打边撤，开始越过公路……
刚刚被手榴弹打退的鬼子伪军，早就察觉到，对方不过区区二三十人，而且武器火力也不足。所以，他们刚刚退下，立刻又冲上来。可是，他们这一次又失算了。他们眼睁睁看见，从八路军的阵地上再次凌空飞来七八颗手榴弹，每一颗都带着死亡的诅咒，吓得他们一齐卧倒，尚未来得及卧倒的，全部被炸翻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