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跟他进了宅门,转过影壁墙,靠右两间厢房就是账房。东家真会用人,管家是钱管家,账房先生也是钱管家,只用着他一个人,肯定省一份工钱。
钱管家掏钥匙开门,看见自己的水烟袋放在账桌上,是送东家之前点的,尚未熄灭,先拿起来抽一口,放下,再从账桌抽屉找出一摞空白借契,桌上现成砚台,倒一点水,研一点墨,随手拿起一支毛笔,问:“二麻子,你想借多少?”“就先借五十斤小米吧!老婆生孩子,家里是一粒粮也没有,非得这个不行。”
钱管家大笔一挥,写成一张借契,又问:“你自己看看?”裘二麻子伸手接了,左瞅右瞅,一抬头,发现钱管家一脸不屑,自己本来想说句俏皮话儿:“倒是想认得它,可是它不认识我哩!”又一想,人家分明看不起自己,再要说,就是废话。便又问道:“还要画押?”钱管家说:“是,不过你既然不认得,那就先念给你听听,省得日后出了岔子,两家子说不清。”
便抑扬顿挫地念:“兹有村人裘东来,今借小米伍拾斤,利息一分,秋后应还小米陆拾陆斤,或折蜀黍一百零捌斤,年前不还,明年夏收谷子折玖拾陆斤。再有拖延,以其家中水泊以南水地顶账。空口无凭,甘愿立据为证。立据人:裘东来。名字我替你写上了。”
裘二麻子闻听大惊:“啥?今年秋上要还蜀黍一百零八斤?到明年夏天要还谷子一百二十六斤?哪有这么还的?”
钱管家从桌上拿起水烟袋,狠狠抽一口,一仰脖,从鼻孔里喷到半空,冷笑一声:“有,满村人谁借粮都是这样,你一个插户子,倒外道了?”
裘二麻子:“钱管家,这账到底是咋算出来的?”
“咋算出来?有法子算出来。一斤小米一个月就是一两六,一共五十斤,两个月是多少?到明年夏天,十个月有多少?你倒是借不借?不借,我撕了这条子。”
裘二麻子再三想想,倒不敢拖到明年,无论如何,今年秋天得把这笔账还上。眼下家里有两口子人等粮救命呢!没办法,还是借吧!一咬牙,便拿右手大拇指按了朱红的印泥,把手指印结结实实摁到钱管家指着的名字上。摁完了,看看指印清晰,暗自松口气。钱管家细心地将那借契收到账簿里放进抽屉,然后领着他到粮库称粮。
等他背着小米回家,翠兰还在炕上搂着孩子,听孩子干哑着嗓子已经哭不出声来,嘴唇只是嚅动,手脚已经无力。裘二麻子吓坏了,连忙抱了柴火进来生火,又从袋子里勺了小半瓢米倒进去,翠兰听见米响,挣扎身子起来从半截炕墙上看,连连说:“水少了米太多了,就少下点,看捱不到秋后哩!”
听了翠兰的话,他忙又勺了一大瓢水添到锅里,拿蜀黍秸竿做的盖垫盖上锅,用翠兰爹留下来的火石火镰,夹了一缕棉花条子,一连打了十几下,终于打出一点火星,引燃了棉花条子,又吹成一小团火星,慢慢将火星引到杂草末上,眼看着那火苗儿窜起来,一阵火塘内就熊熊燃烧起来。
大约过了有一袋烟功夫,锅盖的周沿就开始冒热气了,真是香啊!裘二麻子不由得深深吸了两口。连翠兰在炕上也躺不住,挣扎着起来,道:“他爹,先给我勺一碗吧!我吃了孩子好吃。”裘二麻子掀开锅,里面热气腾腾,拿木头勺子搅搅,勺了一点尝尝,摇摇头,说:“有些夹生,还差些火候。”又盖上锅盖,一边添着柴草,一边说:“哎,咱该给孩子起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