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自然,师父也是不必管的,至少是在流波山上,荼蘼还是愿意将他当作是自己的师父,他一向以为自己只是按律执法,只负责让他眼中攻打昆仑山的罪人慕云尘孽受到一个罪人应得的刑罚,刑罚满了他自然也会放人,但是将人放掉之后的一切他是不必管的,所有羞辱,所有耻笑,都只有受过刑罚的尘孽一个人来忍受,刑罚可以受完,痛苦和羞辱却永无止境,虽然痛苦本是活着的代价,但是永无止境的羞辱耻笑,就算是一个身份尊贵的金莲太子又能再这样心如止水的忍受多久……
荼蘼于是淡然的流落下一颗眼泪,师父可以不再爱她,但是这样残忍暴虐的对待尘孽,她是不会允许的,她一定会让他付出代价,只要她还活着,就一定会让他为此付出一辈子里最惨痛的一次代价……
……
……
一个月之后,眼见得尘孽右肩上的伤口已经渐渐愈合,荼蘼觉得自己现在也该带他尽快回去荼蘼花境中去了,父皇母后本来就不放心她一个人带着尘孽和两个孩子一起来云栖寺中,因为虽然云栖寺是佛门净地,但是天目山上的妖精可是都敢闯进云栖寺中偷吃供桌上的糕饼羹果的,荼蘼虽是花精,但是恒河边上的花精天目山上的妖精是不认的,所以当日父母执意想要沈玉上仙跟着一起来,但是荼蘼好像还不想要沈玉上仙掺和进来自己和断情之间的一切前尘旧念,所以执意要沈玉上仙留在荼蘼花境中护卫父皇母后,因为她在很久很久之前已经将父皇母后弄丢过一次了,这样的事情,此生决计不能再有第二次,虽然她知道,虽然父皇母后也是可以和天地齐寿,但是上天为了公平,让每一个可以和天地齐寿的仙精妖孽都有能让人魂飞魄散的残忍法力,所以父皇母后虽然可以长生,但是却并非可以不死,若是有一日,父皇母后当真再被弄丢一次,和从前一样,纵是身边宫女再一口一个公主女帝的称呼自己,也再难改变自己自从三岁开始在这世上就已经变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孤身弱女这样的残忍现实,虽然靠总还是有的靠的,至少那时,自己身边还有师父,但是他是太白山上的神尊帝子,他的未来又岂是一个小小的荼蘼花境就可以承载的下的,一统三界是世上一切神仙妖魔与生俱来的强烈信念和欲望,荼蘼知道这样的信念和欲望曾经也似业火焚心一般深深的在师父心中恒久的炽烈燃烧过,只是现在,这束火焰还在继续燃烧着吗,虽然她现下心中最大的担心就是师父心中的这束火焰而今已经被经日里在苍云山上的清净修行日渐浇灭,因为唯有这样他才可以不让他的黄帝父亲伤心失望,他毕竟是个有前世的神尊帝子,色身生生灭灭之间,心之所向是他此生最难顾及两全的一件事情……
荼蘼知道自己虽然身为花精,现下也已经过了撒娇叛逆的年纪,心中已经不会再痴心迷恋什么潇洒耍帅的叛逆偶像和翻云覆雨的乱世英雄了,昔日里最执迷的,霸气四散的神殿少主和君临天下的少年帝子已经渐渐在心中淡然一笑,甚至,仙袂飘渺剑花飞散的天降男神也已经变成了心中一点蜻蜓点水般的苦涩回忆了,因为回忆中,师父他就是这样的人。
她始终是在痴心恋爱着一个苦心设计杀了她全家的男人,她知道这本是不应该的,自己竟然恨不起来他,难道仅仅只是因为他是个自幼就被自己痴心迷恋着的男人。
恋爱的感觉总不会是错的,她知道她爱他,但是,曾经,她却是一直无法知道自己为什么竟会在他多少次的伤透她之后仍然还是恨不起他……
也许是因为父皇母后现下还好端端的活在自己身边,所以曾经的一切都可以在眨眼之间烟消云散,但是……
其实现在,她已经稍稍有些明白,她恨不起他,只是因为,没有人说他是错的,只要是为了保护人间,保护凡人,他,就从来不是错的……
上善观的后院中也有一个清波碧水的清净莲池,毕竟池中莲花绽放时,清裳还是很喜欢的,只是清裳现在始终还只是将上善观当成她拜师学艺的地方,所以时常会将池中莲瓣中的莲蓬掰断,将莲子全数弄出来送去松溪镇上的云起客栈中,要在云起客栈中暂住的几个贴身婢女送回去云府中让她父母泡茶炖汤,无情虽然心知清裳早晚要受父母相继仙逝的爱别离之伤,但是现在,确是也没什么办法让她彻底断掉和云府中的一切尘缘,只能时常将自己在上善观中炼制的七伤护心丹送她一些,让她带回去云府中,助她父母延年益寿,虽然凡人一个甲子寿数是自女娲拈土造人时就被延续下的,但是毕竟是仙精妖孽投胎,以七伤护心丹加持,延寿百年总还是能如愿的。
但是显然的,清裳这段时日里却好似在修习医术时总是有些心神不安似的,无情心中思虑是不是云府中发生了什么事情,就派尘恨和云莲前去淮安城中打探一下,二人回来之后说云府中近来并没有什么要紧事情发生,只是前日里云府门口忽然有一个断臂少年躺倒在地,锦云侯命人将这个断臂少年抬进去府中仔细调养了几日,听几个在街上买菜时闲谈的云府婆子说,自从这个断臂少年被抬进来云府中,府内丫鬟小厮就经常莫名生血亏之症,府中下人们背地里议论纷纷,都说这个断臂少年是个吸人精气的狐妖,但是请清音寺中大师前来探看时,大师却说这个断臂少年并非狐妖,锦云侯因此也不好将这个断臂少年无故赶出府去,毕竟这个少年在淮安城中无依无靠,被赶出去之后怕是连口饱饭都讨不到,但是府内下人确是因此而人心惶惶,想是因为此事,清裳仙子近日里才在修习医术时有些心神不安……
无情心中自然知道二人口中这个断臂少年到底是谁,虽然齐云山和天目山之间相距五百多里,但是云栖寺中的事情他也是知道的一清二楚,毕竟昔日里的归云山庄在江湖上也是耳目众多,消息通灵的很的,而且他也知道慕云尘孽为什么要如此费尽心机的混进去云府中当个讨饭少年,因为上善观后院莲池中的莲藕也是可以续接断臂的,毕竟这些池中莲花种子当日都是普善天子前来上善观中借药时送他的,只是以这些池中莲藕续接断臂是必需要忉利天庭上的菩提秘法的,无情当日并没有问普善天子菩提秘法的事情,毕竟这本该是忉利天庭上的不传秘法才对,自己问了,会让普善天子心中为难。
但是倏忽之间,无情却蓦然想起一事,今日早上清裳说她之前积了几日功课未做,自己心想如此就不必再急着传授她新课业了,让她先去后面禅房中将之前功课补上,歇息半日,倒是个很好主意,然后自己在上善观中就一直未见清裳影子,按说即是积了几日功课,补起来也不是很费时辰,至少她午膳时该出来吃些糕饼羹果才对,眼看着都快日落了,为何清裳还待在禅房中不曾出来……
(三)
无情一念及此,二话不说就直奔清裳禅房而来,掀起门上珠帘就一眼只看见清裳在桌案前正在一张张白纸上奋笔疾书,显然是在急着补功课呢,他的脸色顿时一变,一句“仙子”出口,将清裳吓得指尖毛笔一下子掉落在地上。
“啊,师父,你来啦,是来检查清裳功课的是嘛,”她的小脑袋深深的埋了下去,“可是,可是师父只是说让我先补功课,可并没说这些功课必须一日之内补完才行的啊,”她说。
“不,仙子,功课的事情先不说了,你知道上善观后院中有个长年不落锁的角门是不是?”他问,“看你禅房地上的这些泥土,你该是刚从山下回来才是,”他说。
“师父,对不起,师父,”清裳给惊吓的忍不住一双翦水清瞳中滴滴答答的泪如雨下,“莲池中的莲藕清裳是悄悄弄走了一段,是那个慕云尘孽他说他想吃莲藕了,清裳看他断了一只胳膊,甚是可怜,就答应了,谁想到清裳才揣着莲藕悄悄下山,他竟然等在山下,将那段莲藕从清裳手里抢走了……”
“什么,他当真将莲藕带走了,”无情心中登时间一阵急火攻心,“他为什么要抢走莲藕,”他问,“是不是要接他的断臂用?”
清裳被师父这番急急追问给弄得惊慌失措,眼睛里只是一个劲的往下掉泪,随后赶来的尘恨和云莲急忙伸手将无情给拽在一边,清裳一见这二人也一起来了,以为自己这一次祸闯大了,登时间像受了莫大刺激一般身内一瞬之间真流逆转,一个急火攻心摔在地上浑身抽搐,昏迷不醒。
无情见状急忙将清裳从地上抱起来小心安放在竹榻上面,伸手按在她胸前檀中穴上稍稍替她身内输些真气之后才让她自昏迷中懵懵醒转过来,无情在榻前见到她醒了,才算是彻底放下心来,随即开口追问她在和慕云尘孽争斗时有没有一不小心伤着自己。
“师父,一段莲藕而已,被抢了就被抢了,这段莲藕再值钱,清裳也不会用命去换的,而且,那个慕云尘孽他只是冲着清裳手中那段莲藕来的,以他当时的内力,还不至于伤到清裳,”
她在竹榻上轻轻叹口气说。
“这就对了,料想他也伤不到你,”无情一脸温柔微笑的看着她粉嫩嫩的小脸蛋子,“本尊教出来的弟子没那么容易被伤到的,而且即是将莲藕弄到手里,对他可也未必算是一件好事,”他说。
“师父,清裳错了,但是那个慕云尘孽他也是很可怜的,你就不要再去找他了,”
“清裳,其实告诉你也无妨,慕云尘孽想要以这段莲藕接续断臂,是必须要用融血之法的,之前云府中那些下人时常现血亏之症,即是因为被他暗中取了身内精血所致,但是天下芸芸众生,除却父母子女可以精血相融,其余就不一定了,他一下子自云府中那么多人身内取来精血,未必都能和他自己身内精血相融,如此即是将莲藕化作断臂续接上,也会因为气血相冲在七七四十九日之内被打回圣莲花原形,还要被送回去忉利天庭上施法洗血,他当日在忉利天庭上自圣莲子化形之后就急急赶去荼蘼花境中,想必未曾仔细修习过菩提秘法,以自己对菩提秘法的一知半解而将融血之法当做替代,被送回忉利天庭上去洗血虽然是自作自受,但是还算是正经,若是他私心想要在七七四十九日时多维持几日人身,就一定会强行逆转自己一身经脉,到时候将自己弄的全身经脉俱断也不一定,”他说。
“师父,听你口气,你好像认识这个慕云尘孽……”
“当然,他那条胳膊就是你二师伯砍的,过一阵子,师父带你去云栖寺中看出大戏……”
(四)
荼蘼在云栖寺中见到慕云尘孽一封留书之后就急急赶来齐云山下,但是那时慕云尘孽已经将莲藕自清裳手中强抢过来,荼蘼虽然以为他这样行事多少有些冲动莽撞,但是事已至此,也只能将他带回来云栖寺中,慕云尘孽在云栖寺中很快以融血之法将自己的断臂续接上,然后终于在斟酌再三之后冒然向荼蘼开口提亲,毕竟金莲太子的尊贵身份已经让他在断情跟前再没有了之前仙妖有别时的一切卑微思虑,而且,那个断情今世色身已经和忉利天庭再无半点牵连,而自己,却是永世都不会背叛忉利天庭的,荼蘼此生心之所向,一半在澜沧江边,一半在恒河边上,太白山和苍云山,都好像是在和她相距的越来越远,就像是戏台上那些唱戏的小生,还未声名远扬时,对待戏台下的痴心少女温柔体贴的就像是街坊四邻家的寻常长兄,让你感觉自己和他的距离真的是非常亲近,但其实是因为这时的他非常需要她们的追捧关注,不然就无力在这一行当中安身立命,而一旦他渐渐开始在戏台上声名远扬了,对待戏台下的痴心少女就会愈渐疏远冷淡,因为这时的他已经再不需要她们,曾经的温柔体贴说到底,只是逢场作戏下的一次次错觉臆想,这些痴心少女迟早一天会在这样的错觉臆想中日渐清醒过来,但是只怕清醒过来之后,还是会以为自己当初痴心迷恋的本来就是他在戏台上为自己显现出来的这些错觉臆想,至于真正的他到底是什么样子,姓字名谁,家住哪里,家中父母亲眷兄弟姐妹情形怎样,本就是在戏台下仰头看戏时最无关紧要的一件事情,她们始终会以为自己痴心迷恋的本来就不是他,而是自己心中虚幻想象出来的他,就像是凡人口口相传的神话故事一样,这些神话故事传到谁耳中,都难免要在心中添枝加叶的虚幻想象一番之后再自口中传出,所以忉利天庭上的帝释大人在恒河边上的口口相传中,成为了神话故事中一个最大笑料,但是帝释大人却从未因此而迁怒过那些经日里戏谑嘲讽他的凡夫俗子,毕竟既然四大皆空,美丑贵贱皆无分别,那自然,称颂和戏谑,感动和嘲讽之间,也一样是无甚分别的一场空幻而已,凡人口中神仙为何一定该是好人,妖孽一定该是坏人,谤神有罪,谤妖无罪,如此分别未免霸道,但是这样道理在太白山上和苍云山上却一定是说不得的,中原之地神仙自来喜欢将世间一切分出是非对错,若是谤妖无错,那谤神就一定是错,他们虽然平日里也修心如净水,六根清净,但是那只是对待世俗欲望的清高轻视,而这样的清高轻视,才是断情让荼蘼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对他伤心忿恨的最根本原因,他是不是以为自己为荼蘼付出了很多,牺牲很大,毕竟他是有前世记忆的人,继续和荼蘼纠葛不断,会让自己成为太白山上的废太子,毕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即是色身是我族类,心之所向也是让人时刻放心不下,他一定以为自己为荼蘼如此牺牲当真是感天动地,却从未想过,荼蘼本就是皇帝女儿不愁嫁,她生来就不需要一个男人为她如此感天动地的付出和牺牲,即是道不同,就相忘于江湖各自安好,这才算是真正的道法自然,所以尘孽以为自己现在向荼蘼提亲并非是情欲旺盛的一时冲动,而是他笃定断情决计不会为了荼蘼放弃太白山上的太子之位,他可以说是心中很爱荼蘼,但是那样的爱,只是恋爱中的一段色欲诱惑,只是为了要让自己得到一番七情六欲汹涌激荡时的幸福快活,然而不管是澜沧江还是恒河,都是不可能一刻不停的这样汹涌激荡下去的,等到风平浪静一日,自然就是他口中一句身许苍生了断尘缘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