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三)
一晃半年有余,沐云寺中看起来却倒是什么都没有变,还是似往日那般在一缕缕栴香袅袅和一阵阵梵唱声声的清幽寂静中,却当真是让人一进了寺院山门之中就顿时感觉到一股子让人惊心动魄的庄严神圣……
沐云寺后园中那座小小禅院的院门看起来像是一直就未曾关过,现下已经过了晌午,感觉着晒在身上的太阳光已经没有晌午时分的那般炽烈毒辣的了,斩情一眼看见院中几棵松树底下一张半旧的大草席子,席子上,一个襁褓中沉沉昏睡的小小婴儿,松树下,一个一身青衫松钗束发的断臂男人:
“喂,一个大男人整天瞪眼盯着一个吃奶的娃娃,也不怕旁人见了笑话,”斩情轻踮着步子漫步来到松树底下,“这世上没有白吃的米粮,也没有白穿的锦衣罗衫,现在你就算是再如何后悔,只怕也已经是不能回头的了,”他轻轻拍拍他的左肩,一脸同情心泛滥的潸然摇摇头说。
“忘恩负义,”断臂男子连头也没抬,“你现在来天台山上,是等着让人来清理门户的嘛?”
“可是三百年了,你赤血元珠弄到手了吗?”他问,“五台山上的香獐族自来和披云山上勾搭来往,你现在,只怕是再也难再回到五台山上去了。”
“五台山,你没看见我耳朵后面的刺字,那是被流放的犯人才有的刺字,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这辈子都没机会再回去了,”他说,“要不是怕我在外面给全族丢人现眼,这刺字本该是在脸上。”
“尘水云恨,在三界中风流成性的屏翳上神和香獐族前任族长之女所生,因为香獐族之前本是女尊为上,按照族规,你生下来自然是要在母族中长大,而你生母本来也该是继任香獐族族长尊位才对,但是因为那时三界中很多族群都自女尊为上改为了男尊女卑,你生母的兄长,也就是你舅舅他夺位成为了香獐族现任獐皇,前任族长被迫写下禅位诏书,将你生母降为族中巫师,你也跟着成为了巫祝,想不到,一条胳膊就让你这般心灰意冷,自暴自弃的,你这样是对得起果儿啊,还是对得起松萝,她现在还在云提寺里当姑子呢,”
“不是姑子,是圣女祭司,替全族人祈福还愿,是很受族人顶礼尊敬的,”
“还不是一样,不能出寺,不能还俗,不能回家嫁人,还不如姑子呢,姑子还可以随时还俗回家呢,除非……”
“你别说了,我不会把果儿交出去的。”
“说不定獐皇会将解除果儿身上封印的真言经咒给你,说不定他不会将果儿和松萝沉潭,说不定他很开明,根本不会相信什么神谕,”
“几个月不见,一见面就逼着我回五台山去,你以为我在五台山上还能继续当你眼线,但是咱们之间的交情,到这地步了吗?”他问。
“可是你想家了,这不是假的,你是个皇宫里长大的少爷,离开五台山,你连自己为什么活着都不见得知道,”
一句话刺中尘水云恨心中隐痛,千真万确,他想家了,虽然这个家和他那个管生不管养的父亲屏翳上神没任何关系,虽然自从舅舅成为獐皇之后,自己就和生母被一起赶去了云提寺中度日,可是即是这样,他仍旧是个皇宫里长大的少爷,离开了五台山,离开了云提寺,他现下却又上天台山上的沐云寺中来栖身度日,他只是换了个地方上香叩拜,祈福还愿,其余的,什么都没有变过,当年他那个从未曾见过面的兄长云水尘恨曾经派人前来沐云寺中找他,要他加入归云教,他婉拒了,因为归云教的真正主子是帝俊圣皇之子,而他那时候正在觊觎几颗流落江湖的血元珠……
云提寺里的巫祝被称为大祭司,巫师被称为上祭司,他和生母本来是要一辈子在云提寺中替族人问天占卜,祈福还愿,没有圣旨口谕,不得擅自踏出云提寺一步。
他后来就安分守己的在云提寺里当他的大祭司,每日里除却替族人问天占卜祈福还愿就是上香叩拜,静心清修,这是神谕上的规矩,香獐族自来奉神谕为天庭圣谕,一言一行以神谕指引为上,依照神谕戒律,身为大祭司,终生不得成亲生子,因为所生之子会为全族带来灾祸,只是他是母亲在成为上祭司之前出生,所以没理由依照族规将他处死,但是族众希望他一辈子不出云提寺一步,因为谁也不知道他到底会不会为全族带来灾祸,虽然那灾祸到底是什么,自来也没人知道。
但是他可以一步不踏出云提寺去,表妹松萝却可以进来,果儿是他和松萝的孩子,因为唯恐果儿他当真会为全族带来灾祸,自他出生开始,就被自己以香獐族的真言秘法封印起来,不再发身生长,但是即是这样,也不能阻止舅舅他最终发现了云提寺里不知何时多出来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因为孩子右臂上的胎记和自己右臂上的胎记一模一样,舅舅一下子就全明白了,气急之下一剑斩下他的右臂,连声逼问他孩子的生母是谁,他不肯说,舅舅就亲手拿鞭子当众将他打的遍体鳞伤,打完之后扔在太阳底下暴晒,不是当真为了罚他,只是为了引诱松萝她自投罗网,不然舅舅他本不该那么好心的强行掰开嘴给他灌进去几粒仙丹,还命人将他右肩断臂伤口上多多敷上些金疮药,包扎起来,别让他伤口上的流血,污了云提寺神圣干净。
舅舅这一招苦肉计使的当真狠毒,松萝果然上当,自投罗网,按照规矩,他们母子该被放竹筏子上沉潭,但是他挑衅舅舅,一口咬定松萝是被他非礼的,舅舅他听了之后气急败坏之下恨不得一脚将自己踢死,但是身边那么多德高望重的老臣求情,舅舅他也就顺水推舟给自己了一个台阶下,以松萝不该私自来云提寺中招惹是非为由赦免了他的死罪,将他流放人间,自决沉浮,松萝被迫留在云提寺里当了圣女祭司,果儿他,舅舅当众命人将果儿扔进莲花池里溺死,但是扔进去的却不是真的果儿,而是自己那只被斩下去的右臂用障眼法幻化成的果儿,舅舅将果儿还给了他,告诉他,要是以后在外面混的一身落魄,吃不上饭时,只要回来五台山上亲手将孩子交给舅舅处治,就可以继续回来云提寺中当大祭司,松萝也可以被放出去嫁人,毕竟舅舅他不想轻易得罪屏翳上神,虽然这个屏翳上神自来算不清自己在三界中有多少个私生儿女。
当年母亲只教给了他香獐族的真言封印秘法,却没教给他解除封印的经咒,果儿的封印解除不了,对香獐族的威胁总还不算太大,母亲只是希望他能放手,将果儿处理掉之后,果儿的魂魄可以再去别处投胎为人,总好过这样不死不活的长年沉睡着,非但自己生不如死,还让千万族人整日里担惊受怕,不敢踏踏实实的各自过各自的安生日子……
……
……
(四)
斩情对尘水云恨心中总是不由自主的充满着深深的,几近潸然泪下的无比怜悯和同情,三百年了,整日里清茶淡饭担水劈柴的清苦日子没能让他放弃襁褓中这个长睡不醒的小小婴儿,但是,獐皇的外甥也好,大祭司也好,保护族人不受任何威胁伤害本就是他的责任,因此上斩情心中十分清楚,向披云山借来赤血元珠一用解除果儿身上真言封印本不是什么难事,难就难在神谕上那个至今无人知晓的灾祸预言,虽然斩情一向认为为了一群贪生怕死的凡夫俗子牺牲掉一个襁褓中的无辜婴儿根本就是件天理难容的事情,但是当日为了追查赤血元珠而特意来沐云寺中给他施舍衣物吃食时,自己就已经开始怀疑到了他长年待在沐云寺中劈柴担水混饭吃的最真实原因……
斩情后来很快自慕云尘孽口中得知,这个尘水云恨他一开始被从香獐族中流放出来时,本来是想要去披云山上投奔裳千炽的,因为裳千炽手中的乌血元珠应该也可用来解除果儿身上封印,但是没想到裳千炽嫌弃他是个断臂的残废,不愿意将他收留在披云山上,后来,他就设法投靠了东海玄洲,想要借鸾妖一族得到金血元珠,现在东海玄洲落败,蚩尤复生,斩情以为很快,他就该去投靠蚩尤来换取果儿身上封印解除了。
当然,现下这些事情都还只是尘水云恨自己的事情,与三魔将的灾劫祸乱本无多大干系,他也无权干涉什么,他此次前来沐云寺中只是深深有些好奇:
“华严莲澈和云缺这三个大活人,到底让你给弄到哪里去了?”
斩情的一双翦水清瞳中一瞬之间已经深深泄露出一丝灵犀清澈的严厉眼神和目光,“你想用这三个人当投靠蚩尤的投名状,香獐族和披云山历来有所勾结,你虽长年一人在沐云寺中,但是族中旧识定然不少,”他一脸疾言厉色的冷冷看着他的眼睛问他,“蚩尤现下虽然是聚三颗血元珠之力复生,但是血元珠又不是包治百病的仙丹灵药,未必当真能够解除果儿身上封印,”他说,“为了一点血元珠神力助纣为虐,让人间大地上兵灾四起,生灵涂炭,让千万人间凡夫百姓在刀光血影中横尸遍野,血流成河,让三界众生为了蚩尤的一己私心三灾八难,劫祸连连,你对得起每天捧在手里这两碗青菜豆腐嘛?”他问。
“天不早了,禅院里茶水现成,但是粥也没煮,饭也没烧,早上清水加盐煮的青菜豆腐还有一碗,你想尝一尝吗?”
“你要愿意,跟我下山去,台州城里最好的馆子,我请客。”
“欠你人情,我还不起,”
“你是妖精我是神仙,你就是不还我这个人情,也不犯法啊,”
“你走吧,我什么也不想吃,”
“别装了,华严莲澈云缺三人你不交出来,本座也知道他们在哪,现下,本座想要你亲自带本座去天台山中的无名洞里一趟,”
“你怎会认定云恨知道无名洞在哪?”
“本座只是给你一个悬崖勒马的机会,”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