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夕阳,又是一个夕阳半掩的时分,黄昏,又是一抹尘沙血染的黄昏,点沧山上,清风云散,大理城下,战火纷纷。
千军万马之中,只见一袭淡青披风随风舒展,一把秋水长剑左右飞腾旋转,披风扫过,几多刀剑委地,秋水过处,几许战袍血染,半敞青衫中,一点清徽紫印,黛青眉睫下,一双深湛眼眸中,几许炽烈如火的贪欲眼神,一点似水波澜的灵犀目光……
脚下,一片尸山血海,手上,点点血痕斑斑,放眼望,大理城下,一片兵戈血溅,战火未歇,点点火焰中,旌旗半卷,半为灰烬,战袍半掩下,是血肉横飞中的最后喘息,凄惨呻吟……
从没想过自己竟然是这般在战火过后的大理城头一身污血斑斑的傲视群雄,君临天下,宝善王暗中下毒弑杀先皇的事情如今早已在大理国中被段正仁欺心叛主,昭告天下,但是他现在死了,被自己的秋水剑一剑斩下脑袋,伸着舌头瞪着眼睛,死的十分难看,趁势拉走三万禁军自立为王妄图争位的段严德也死了,被自己一掌拍在天灵上,脑袋被拍碎了半边,数万还没战死的禁军兵将见了自己肩膀上的清徽紫印之后前赴后继的跪拜在大理城下,现下,就只剩下皇宫里面那个已经是众叛亲离孤家寡人一个的宝善王了……
……
“好啊,怪道皇宫大殿中这般静悄悄的,殿前莫说是禁军侍卫,连个传话的太监都没有,敢则他们的宝善皇帝已经在里面上了吊了,”看着四下锦帐委地一片狼藉的太极大殿,慕风颜心中竟自是一瞬之间莫名其妙的翻江倒海般汹涌滂湃起来,宝善王死了,和他的皇后一起,伸着舌头瞪着眼睛被高高悬吊在太极大殿中离地足有五丈之高的鎏金横梁上,这般高的横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将白绫子拴上去的,毕竟是一代枭雄,曾经九五之尊的大理国君,虽然也是大理皇族之中最为十恶不赦的忤逆不肖之徒,合该死后无人收尸,但是眼看着偏殿中那一个一个哆哆嗦嗦蜷缩在隔扇后面的娇小宫婢身影,慕风颜心中始终不明白,他的这个宝善皇叔,活着时应该也未曾亏待过她们半分,但是却为何死了之后,却没人忠心耿耿的出来替他收尸呢?纵是之前打过,骂过,罚过她们,这人死罪消,浮云若幻的道理,她们为什么却始终不懂?
也好,毕竟是大理皇族中人,也不该用外人动手,慕风颜一念及此,当即回身嘱咐随身侍奉在自己身边的几个杂毛妖兵,嘱咐他们备好几口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材,将他的皇叔皇婶好生葬去青巅山下的段氏皇陵里面,余下的棺材想也浪费不了的,后宫中自愿替皇叔殉葬的妃子,也一并好生装棺材里随皇叔灵柩一起下葬,至于那些不愿意殉葬的妃子,任她们自行携上自己孩儿出宫嫁人,最好发发善心,将那些殉葬妃子的孩儿也一起带走,不然那些孩子这一辈子只怕是都要在冷宫之中度过,就像是他们的皇兄,大太子段云霆一般。
想起段云霆,他忍不住微微蹙蹙自己半掩青丝下一双黛青眉睫,一丝不可名状的爽然若失,在他横波止水的清澈眼神和灵犀目光中迅雷不及掩耳般稍纵即逝,一闪而过……
是啊,自己早该去看看他了,被软禁冷宫整整七年的太子殿下,宝善王的拖油瓶儿子,自己从未见过一面的异母皇兄,千云太子,段云霆。
……
不管是在大宋还是大理,冷宫总是皇宫禁苑之中最寂静无声的一个地方,寂静的地方时间总是在无声之中悄然流逝,屋檐上又结蛛网了,廊角上又垂灰串子了,竹帘半旧,轩窗半开,掀开帘子,屋内空无一人,想是趁着天气晴好,又被送去后院那几架青藤葡萄架下放风晒太阳去了。
凭良心说,能在后院中有几架青藤葡萄架的房子,在冷宫之中已经是很少见的了,寻常冷宫之中的房子比山村中破败不堪的茅屋草堂也好不了多少,但是,即是这样的房子,也不是任何一个被送进冷宫来的人都有机会住的,这待遇按惯例只有失宠的嫔妃才有,至于被废黜了的,据说是间小小监牢,门窗都被钉死,终年难见天日,门上挖一个小洞,隔上三天两天的随意扔几个冷馒头进去……
但是,虎毒不食子,虽然是被废黜了的太子,但是看起来,在冷宫之中的待遇还算不错,院子像是几天前刚打扫过的,虽然打扫的不是很仔细,但是地上落叶到底已经是被扫成了一堆积在树下,井边的水缸中灌满了清水,院子一角两棵云松树上拴着的几根麻绳上晾晒着几件半旧的青衫,那自然是宫婢洗的,虽然看起来至少已经是晾晒了四五天了。
最难得的是,屋檐下的窗台上一串一串的晾晒着风干的松蘑,笋尖,酸角,干菜,冷宫之中的三餐自然是很清苦的,但是经日里贪食山珍海味,羹肴筵宴,对身体终究不是件好事。
他知道段云霆现在的身体定然不是很好,那自然是一定的,换做是谁,在冷宫之中终日里无所事事的吃饱喝足之后一觉睡到天亮,醒来之后再吃饱喝足无所事事的等着太阳落山,长此以往下去,他的身体又能强壮到哪去?若是慕风颜记得不错,整整七年了,段云霆这个废太子,时至今日,已经被他那个名义上的父皇软禁在冷宫之中自生自灭整整七年之久……
(二)
葡萄藤下静悄悄的,肥嫩的枝叶,水绿水绿的繁盛攀爬在几根绿竹搭起的葡萄架上,现下还不是挂葡萄的季节,但是爬满绿竹架上的串串葡萄青藤交错成的小小绿叶凉亭,却是晌午过后最能遮挡天上万里无云之下那万丈炽烈阳光的地方,青藤葡萄架下,一张小小竹椅,竹椅上,一剪青丝半绾容颜清俊的青衫素影……
兴许是长年养尊处优的缘故,段云霆的身形虽然一般是男人中少有的坚韧挺拔而又轻盈如水,但是相较起慕风颜来,还是微微显得轻柔荏弱一些,这自然是和他长年不曾离开竹椅下地走路有关,他的双腿青筋已经被人挑断,自七年前开始就无法再下地走路,派人挑断他双腿青筋的人是宝善王,世人眼中的他的亲生父皇,但是慕风颜知道,他其实根本不是宝善王的亲生儿子,而是自己同父异母的亲生兄长,这件事情想必在内宫之中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宫闺私密,十七年前,宝善王府内的颜婕妤怀胎十月产下一子,取名段云霆,因为是宝善王的第一个儿子,待宝善王登基为帝之后,就将他立为太子,但是仅仅是在立了太子半年之后,就以太子大逆不道,意图反叛为名将年仅十岁的他双腿青筋挑断之后押入冷宫之中软禁起来,只等到十八岁生日那天赐死。
他心中自是知道自己为何会被人无端诬陷意图反叛而被废入冷宫之中永世监押囚禁起来,因为他根本就不是宝善王的亲生儿子,他的母妃颜婕妤因为自幼琵琶弹的很好,而时常被宝华帝召入宫中献艺,一次在寝宫之中侍奉了宝华帝一曲《长恨歌》后,宝华帝因为一时酒醉而强行临幸了她,颜婕妤回去王府之后并未敢将此事告知旁人,后来十月怀胎产子之时,云霆明明是足月婴儿,但是产婆收钱之后却一口向宝善王咬定孩子是七月早产,宝善王是何等聪明之人,稍加推敲查证就已明白一切,因为颜婕妤受孕那段时日,他正出使大宋未归,而这孩子的眉眼之间又着实和宝华帝有几分相像,但是为了日后篡权夺位的大计,他当日不动声色的顺势认下云霆,之后又在宝华帝身边的淑妃娘娘怀胎时进谗言逼走淑妃,后来宝光王谋反,宝华帝重病禅位,宝善王因为宝华帝膝下无子而得以登基为帝,那时宝善王最为宠爱的颜婕妤已经溘然病逝,宫中一切能够有机会知悉云霆身世的人也早已一个一个的被他暗中收拾掉了,他本欲在少阳宫中寻个借口用鸩酒赐死云霆,但是毕竟是自己一生挚爱颜婕妤所生之子,又是在自己身边一手抚养了十年的孩子,心中着实是有些于心不忍,将他挑断双腿青筋关在冷宫之中本来也只是犹豫不决中的权宜之计,因为他现下膝下只有五个女儿,云霆他虽然不是自己亲生儿子,但是让他活到十八岁再死,总也是件无关大碍的事情……
……
“你终于来了,”段云霆在青藤葡萄架下淡然若水波澜不惊的轻轻蠢动蠢动眼睛,“怎么,看见皇兄现下这般落魄模样,心中觉得很好笑吗?”他淡然轻笑着抬头看着他问,“既然觉得好笑,日后当皇上了,政务繁忙之下,千万不要忘了按时派人来替皇兄扫扫院子,洗洗衣裳,”他说。
“怎么,你还打算一直在这里住下去,”慕风颜的眼眸一瞬之间微微颤了一颤,心中一时间纷乱如麻的胡乱看着他问。
“换个地方也成,”段云霆一瞬之间涩然笑笑,“天牢里现在还有空着的囚室吗?”
“你倒是不笨,知道我待你的心思,本不会比三叔他好哪里去。”
“我比你大半岁有余,按照大理皇族立长不立幼的规矩,你这一生一世,注定不敢在太阳光下叫我一声皇兄。”
“我从没想过要救你出苦海,”他说,“不知为何,看见你还活着,我心里其实不舒服的很,”他的眼神看起来微微有些爽然,微微有些落寞,“我用乌血元珠治好你的双腿,你肯割掉自己的舌头一辈子老老实实的在宝善王府中替你那个名义上的父亲守灵吗?”他问。
“若只是在宝善王府中守灵,治不好这双腿又能如何?”
“好,城外悲华寺中的住持前日里刚刚圆寂,悲华寺是大理皇族的御用寺院,在那里当主持,每年的分例钱不比亲王公侯少。”
“身体肤发,受之父母,云霆幼年时虽然也曾在悲华寺中当过几年小和尚,但是却只因为是段氏皇族家规如此,不得不违心遵从,但是即是在悲华寺里当过几年小和尚,云霆也一般不是信佛之人,不会拿自己的头发来换自己的脑袋,”
“象山中有位散仙道长,你跟着他,修道成仙,指日可待。”
“和尚,道士,罪臣,除此之外,我的下场就半点不能好些?”
“都十七岁了还这般任性,换做寻常百姓,十四岁成人,娶妻生子,十七岁只怕连孩子都有了。”
“你只比我小半岁,”
“成王败寇,现在我是皇帝,你是囚犯,我要让你去当什么,一张圣旨即可。”
“没有玉玺盖印的圣旨,你会接吗?”他问。
“玉玺,自然在它该在的地方,只是主人会时常换一换而已,”他微微笑笑,“其实你还是去当道士比较好,”他说,“火头道士可以娶妻生子。”
“无情最是帝王家,你心软了?”
“哼,风颜若是不心软,按照大理律法,本该让你去当太监才对,”他气急败坏之下恨恨看着他说,“谋逆者斩,诛连九族,凡宝善王九族亲眷,男的只能去当太监,女的只能被卖去青楼,幸而你现在还没娶妻生子,不然,皇宫里只会又多出一个小太监来。”
“好啊,自幼身在大宋,却对大理律法了如指掌,看来你想当这个大理皇帝的心思,已经不是一两天了,”
“我倒当真希望你确是宝善王的亲生儿子,”饮恨一念之间,忍不住深深叹口气说,“在这皇宫大内之中,最好处治的反而是仇人的儿子,最难处治的,反而是亲爹的儿子。”
……
恰在这时,只听见太极大殿之中一片鼓乐齐鸣,礼乐冲天……
……
“好气派的登基大典,”段云霆恍然之间忍不住寂然笑笑,“先皇尸骨未寒,这一班臣子竟然这般迫不及待的就要迎接新皇登基称帝的了。”
“怎么,嫉妒吗,不甘心吗?”他挑衅似的戏谑笑笑,“现在就将乌血元珠给你,”他说话间一脸不以为然的将乌血元珠逼出身外,伸手递给他说,“放在腿上别动,待我替你念念神咒就好了,”他说,“你要是能借乌血元珠的神力一巴掌将我拍死,这皇帝自然就该轮到你来当了。”
“乌血元珠这般神力无边的宝贝,你就这般放心交在我手里?”他问。
“无妨,这珠子本来也不是我的,”
“将我双腿治好,你不后悔?”
“不后悔,”
“当真?”
“当真,”
“话不要说的太满,不然反悔时很丢人现世的,”
“都混成这样了,你还凭什么跟我争这个皇位?”他冷冷警告他说,“你要是不愿意袭宝善王的封号,按规矩,只能依照庶民待遇划拨给你三百亩良田,五亩地大小宅院,而且,要交春秋两季税的。”
“布衣一生,也没什么不好。”
“既然你已经决定了,腿上的伤势好转之后,就去民部尚书那里领取房契地契好了,”他微微有些幸灾乐祸的谑笑着说,“我会要他划拨一块最好的良田给你。”
(三)
因为段云霆双腿上的伤势多少还要将养休息十天半月的才能似常人一般下地走路,饮恨看在血脉亲缘份上也没有立刻派人将他拖出宫去,反正后宫之中自先皇妃嫔风流云散之后空闲出不少房子,不管怎样,先在皇宫里好吃好喝的侍奉他十天半月的,对这个注定一辈子在大理国中不能在太阳光下相认的亲生哥哥,自己总归是十分仁至义尽的了。
大大出乎饮恨所料,段云霆他竟然天生不沾丁点酒肉,他并非佛门弟子,也并非道家三清,如此变态虐待自己也确是当真让人十分不由自主的深深疑惑和好奇:
“你这又是何苦?”看见桌案上整整三日未曾动筷的丰盛酒菜,饮恨心中虽然疑惑,但是眉眼间,仍然是一副无名火起,气急败坏的急躁模样,“别妄想整日里不喝酒不吃肉的在朕跟前装可怜,朕就会好心让你留在宫里,妄想,”他说,“或许朕真的不该对你心软,真的不该留下你这个天大隐患,不要以为朕之前是江湖中人,斩草除根的事,就当真做不出来。”
“闭嘴,在云霆面前,少给我提这个朕字,你根本不知这个字的分量,”他说,“当年宝善王虽然是篡权夺位,但是当上皇上之后,一月里总有半月,是在御书房里彻夜批阅奏折直到劳累过甚一头栽倒在地上的。”
“道家讲求无为而治,”他听了之后嗤嗤笑笑,“彻夜批阅奏折,只是在彻夜证明他的无能无用而已。”
“我们段家,没有无能无用的皇上,”
“父皇若是当真文韬武略,倾尽天下,又岂会怕一个鹿妖生的孩子。”
“当年你胎上的清徽紫印显在淑妃丹田上,清徽紫印昭示着日后的弑君杀父之祸,必须母子一尸两命沉江处死,这是神谕指示,是神的旨意,大理皇族中人,任谁也不会有半点怀疑。”
“哼,神的旨意,你可知这漫天神佛仙圣不知能有几亿恒河沙数之多,各个下的旨意都要俯首恭听,你我岂不是要活活累死。”
“天生反叛,天地岂能容你,”
“无妨,天地本就无情,道法本就自然,即是无为而治,一切皆因因缘际会,生死是缘,聚散是缘,不仁不义,本也是天道本分。”
“即是本分,对你自然也是一样,即是缘分,皇位得失,也就不必再过于那么执念,”一丝十分不可思议的深邃迥异目光,在段云霆湛蓝清澈的水润眼眸中一瞬之间不可名状的横波流转,一闪而过。
“看看你身后,”停顿片刻之后,他微微有些怪异的看着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