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孟怀告诉了费行简实情:西洋人为俄国使馆参赞,向荣禄提议,俄国愿全力保中国,只要中国将东三省利权让给俄国。孟怀还提到一件事,很早以前,俄国人就经由白云观高道士牵线,联系上了李莲英、荣禄。
野史虽然野,但对高道士的判断还是准确的:“神仙中人兼政治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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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5年底,俄国人璞科第来到了北京。
璞科第是一个中国通,大学时专攻明史和满蒙史,因学位论文《明代东蒙古史》在俄国汉学界显露头角,受到外交部赏识。他曾去过五台山、辽东半岛考察,出版了不少作品。因此,华俄道胜银行把他派往远东,希望借助他的学识,打开中国的大门。
璞科第熟悉中国社会,知道如何找门路。据《红档杂志有关中国交涉史料选译》记载,在同清政府交涉租借旅顺口、大连湾过程中,璞科第曾向李鸿章、张荫桓行贿50万两。
来到北京后,璞科第很快找到了一条通往帝国实际掌权者的小路:白云观。当然,这样的政治交易必然是暗地里进行的,但总留有一些蛛丝马迹。
光绪二十六年(1900),庚子国变,清廷出逃。高仁峒见京城被蹂躏,百姓受苦,于是在城区八处设粥厂施粥,兼给衣物,收买人心。高道士亲自为此事撰写碑文:“庚子都门变起,事将隳废,李俭斋封翁慨然力任其难,与华俄银行总领事璞科第君等,筹集巨款,购置米粟于白云观并城市各区,分设粥厂八所,兼溥御寒冬衣之赐,都人士兵燹余生,藉免沟壑。”可见,璞科第也出资救济灾民。
此碑文还提到不少亲俄人士参与此次善举,由此可见璞科第关系网的一角。比如联芳,时任外务部左侍郎,早年曾署驻俄国公使馆参赞。又如塔克什纳(塔木庵方伯),曾随李鸿章赴俄签署《中俄密约》。着名外交官伍廷芳曾提到,朝廷内有一个俄国党专门为俄国辩护,其中就有此二人。
值得注意的是,伍廷芳是在与日本公使内田康哉密谈时提到此事的。这算不算是对外提供情报?朝廷里是否还有一个“日本党”?
1900年之后,日俄两国在东北问题上越来越针锋相对,之后更是爆发了一场战争,结果是日本胜利。当时,伍廷芳想要借助日本人的推荐,在朝廷晋升高官以改变时局。这也暴露了清末民初中国政坛非常尴尬的一点:这世上未必有那么多“卖国贼”,可没有外人的帮助,确实寸步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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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廷芳。图源:网络
或许是通过伍廷芳的密信,日本外务省也注意到了白云观这条小路。光绪三十一年(1905),内田康哉向日本外务省呈递了《关于送呈有关白云观方丈高云峒情况之报告》,里面写道:“窃闻当地俄国公使馆利用白云观的方丈,操纵宫廷,需要查清实际上到底有如何关系、如何利用?若是如同世上所说,我方也试图运用此法,至少为了离间两者的关系,图谋接近该方丈。……现已渐有进展,以至与方丈高仁峒建立了亲密关系。且勿论今后进一步加强至密之交,亦拟通过方丈,与宫中的宦官交通往来,结成亲密的关系。”
通过日本档案,我们终于可以搞清楚高道士是如何进行政治交易的。
光绪三十年(1904),日本的一位翻译官岛川毅三郎穿上道服,走进了白云观。一开始只是参观,之后又与道士吃茶聊天,互赠礼物。很快,岛川毅三郎就发现了璞科第在白云观租用的后花园。
从日本人的报告看,高仁峒虽然长袖善舞,但受两国探子摆布,往往堕入圈套而不自知,很容易就泄露情报。但这也许正是政治掮客的生存之道:借他人之手,抬自己身价。
那年元宵,燕九节的狂欢刚过去不久,一位风尘仆仆的道士找到了高仁峒。这位道士刚从奉天回来,亲眼见证了日军的强悍,赶紧回来报信,请求高仁峒保护东北的道观。高道士立马与岛川毅三郎取得联系,请求其予以关照。日方卖了高仁峒一个人情,于是高仁峒对日方殷勤了起来。
光绪三十一年(1905)四月初九,高仁峒在东交民巷附近的太升堂酒家宴请日本使馆官员。当天阴雨连连,岛川毅三郎担心高道士不来了。他提前半个小时去酒馆点菜,却发现高道士已经到了。聊了半天,岛川毅三郎才知道这个酒家的老板竟是高道士,而像这样的密会场所,还不止一家。
酒桌上觥筹交错,高道士暗示道,此乃机密场所,可畅所欲言。岛川毅三郎想要在白云观也租一个后花园,高道士婉言相拒。
岛川毅三郎问道,为何不行,是不是和璞科第即将任职俄国公使有关?
高道士说,璞科第是知己,才能住在白云观。有一天,太后的弟弟桂祥带夫人来白云观进香,夫人在散步时偶然遇见了璞科第的夫人,两人相谈甚欢。后来,桂祥入宫谒见皇太后,说起夫人受其款待的情形,太后于是下令召见璞夫人。外界说璞科第与慈禧关系不错,专指此事,其他都是风言风语。
岛川毅三郎转而问道:太后和方丈关系如何?
高道士回答道,他为了读经出入宫中,得到太后的赏赐,习以为常。他深得太后之厚遇,又多得力于身在皇太后左右者。一开始,是太监总管刘诚印,后来则是李莲英、崔玉贵。不仅是崔、李总管,宫中太监几乎都是道士受戒者,基本上都是他的弟子。
岛川毅三郎一听,请求道士引见一下李总管、崔总管。高道士说十八日要去万寿山与二人相见,到时可以谈此事。
后来,日本应该是与李莲英搭上了线。高道士曾传达李莲英的话说:“日本和他国不同,共奉儒佛之教,从而理应对道教信仰甚笃。”
一场交锋下来,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滴水不漏。此时,高仁峒已经年过六旬了,可要说酒桌上的功夫,比之外交家也丝毫不逊色。
在北京的政治场,所有人都要学会借力打力。只不过,大人物想的是驱虎吞狼,列强想的是假道伐虢,高道士想的是浑水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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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仁峒是1907年去世的。
从他出任白云观住持开始,中国经历了中法战争、甲午战争、戊戌变法、庚子国乱、清末新政等诸多堪称历史剧变的事件,国人的心灵也不知经历了多少次震荡。然而,这些并没有对他的生涯产生任何变化。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还是那个有野心的道士。
要在北京做大做强,必须搞定宫廷。光绪三十三年(1907),白云观向宫里进贡海晏堂陈设、硬木福禄寿三星等九件。
要借情报抬高自己的地位。自太升堂酒家那顿饭之后,他又告诉了日本人许多事。比如李莲英是如何卖官鬻爵的,西太后对袁世凯态度如何,李莲英与袁世凯的矛盾,璞科第的现状,等等。
他十分支持庙产兴学,还曾提议在白云观办初级小学堂。就连《大公报》都夸赞道:“该道士亦可谓煞费苦心矣。”
高仁峒的继任者是弟子陈明霦。有人戏称:“因为高老道是创业之主,因机警过火,一意的竭尽心血,搜刮黄白,而不知既老以后尚有一个死字,故白云观在庙产及积蓄达于沸点时,而高老道的心血亦到竭绝之时,使用心机,奔忙一辈子,依然妙手空空,阖目长逝,并未享受清福一日,现成家产,完全落于陈明霦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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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期的白云观。图源:苏明强《白云观与近代北京社会》
当然,时代的压力越来越大,有些事情不变不行了,但道士的生存智慧依然如故。
清朝没了,皇帝也没了,但全真教却不能再自由下去了。1912年7月15日,陈明霦上书袁大总统,主张成立中央道教会。
旧权贵倒了,要开始结交新贵了。陈明霦上可与军阀江朝宗称兄道弟,中可与银行大股东交好,下可与伶界中人杨小楼往来。1913年,江朝宗所作《白云观陈毓坤方丈传戒碑记》中曾列出了赞助人名单,其中有军界14人,政界6人,绅士25人。
变化最小的,是燕九节。
每年正月,白云观前人山人海,等神仙的,打金钱眼的,私会的,各得其乐。有记者在白云观遇上了两位摩登男儿,“他们穿着俏皮的西式鞋子,整齐的长衫,却四肢匍匐,虔心地在那里叩头,真令人不知自己是究竟到了哪里!”
即便有人批判迷信,即便有人怒斥“发财的是他们,财神也是他们”,可善男信女的发财梦从不曾消失。
新旧交替的剧烈变动,以一种古怪的方式,被消解在了恒定的生活秩序中。它,总是可以悄无声息地抵抗时代的野心勃勃,历史的宏大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