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四海听见外面动静,颤颤巍巍的走出来,看到衣衫单薄的李开元,又瞧见桌上那两包草药,眼眶微微有些泛红。
“我这毛病由来已久,再用药也是徒劳......只是苦了我儿没有棉袄,可怎么过冬?”
“年轻人火气旺,不碍事的!父亲宽坐片刻,药很快就煎好。”
李开元虽然冻得全身发抖,却还是操着笑脸。
李四海佝偻着腰蹲在火炉旁,见状又是一声长叹。
“爹已经是即将入土之人,早已看得通透,当年咱们家光景还好的时候,爹也算是享尽了荣华富贵,即便是死也能闭眼了。
孩子,只是苦了你啊……”
父亲无奈的叹息声,唤醒了李开元遥远的记忆。
他们家也曾是声名显赫的官宦之门。
父亲靠着九千岁的关系,做过一任扬州盐使,虽然官职不高,却是实打实的肥差,无数富可敌国的盐商竞相巴结。
可惜好景不长,崇祯帝刚继位没多久,就把九千岁杀了,李家自然也没能逃过牵连,老爹被朝廷缉捕下狱,最终散尽家财上下打典,才总算保住一条老命。
童年时代的生活早已变成迷糊的记忆,李开元耐心的用文火慢慢煎熬着砂锅中的药汁,待到把三碗水熬成一碗水后,才倒进黑瓷碗中捧到父亲面前。
“隔壁给了两块米糕,我儿先吃了垫垫肚皮……”
喝完了浓浓的药汁,李四海艰难起身,指着锅灶说完这句话,就拄着拐杖回到里屋。
李开元望着父亲的背影,脸上嬉笑的表情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凝重。
这两副草药来的如此艰难,眼下又是大雪天,年关将近,他去哪里才能找到营生的活计?
心中思量了一阵,只得默默叹息。
对于饥肠辘辘的李开元而言,两块米糕已是不可拒绝的诱惑,不过他却只拿出一块掰碎放进锅中,又添了水熬成两大碗稀粥后,才就着杂合面的窝窝头吃下肚子。
正准备去睡觉时,他忽然听到神龛下条案的抽屉里,传出阵细微的声响。
李开元先是一愣,随即想到莫非有老鼠钻进了抽屉里?
极有可能。
那它真是活腻了!
悉悉索索的声音继续响着,李开元顺手抄起根短棒,屏气凝神的高抬腿轻落足靠近抽屉。
猛然往外一拉,他整个人却呆在了原地。
因为抽屉里有一只手。
那是只正在活动着的手掌,在昏暗的油灯照耀下,不停地在抽屉里摸索。
李开元并非胆小之人。
以前给那些私盐贩子做挑夫的时候,经常在深更半夜担着私盐穿过乱葬岗,从来不曾惧过。
可这一回,他是真的怕了。
脑子里顿时“嗡”的一声,刺骨的寒意直直从脚底冲上天灵盖。
极度的恐惧让他本能的想要高声尖叫,可此刻嗓子里却象是被塞了团毛发,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真见鬼了......
惊骇到极点的李开元面白如纸,上下牙床“咯咯”的打着哆嗦。
他高举着短棒,像是庙里的泥胎,脑海中也是一片空白。
随着时间慢慢推移,在李开元惊骇的目光中,那只神秘手掌终于摸到了当票,还在上面摩挲几下,像是在确认手感,随即倏然一缩,眨眼便消失在挡板之后。
李开元保持着固定的姿势,目瞪口呆的站立在原地,过了好半天才回过神儿来。
他原本并不相信,世上真有虚无缥缈的鬼神,可经历这次的事情之后......
李开元信了。
而且信的死心塌地!
可不管是地狱的冤魂也好,九幽的厉鬼也罢,“它”为什么要拿走自己的当票呢?
那不过是当铺出具的一张当票而已,用来证明自己曾经典当过一件破棉袄罢了,根本没有任何出奇之处。
窗外落雪簌簌,寒风席卷着皑皑的雪花在扬州城内肆虐,破屋里死寂一片,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就在这时,抽屉里再度传来动响。
和上次不同,这一回那只手没有再胡乱摸索,而是把刚刚取走的当票又送了回来,像是为了引起李开元的注意,它还四指微微屈伸了几下。
这招手的动作意思非常明显,是要他过去。
可李开元哪里敢靠近!
直到手掌彻底消失,他才鼓足勇气上前拿起了那张当票。
“盛丰”是扬州最大的当铺,出具的当票也非常正规。
抬头、骑缝、末脚书写的都很齐整,中间写的是“今典棉袄一件二十文,限期赎回逾期死当,虫蛀鼠咬各安天命”,末尾还有分号地址和日期:大明朝崇祯十五年(任午年)腊月(丙寅月)二十三(甲午日)收典。
当票还是原来的当票,只是末尾却多出了一行小字:
“你那边是崇祯十五年的扬州?”
最后这句话的字体墨色和当票上原本的文字绝不相同,甚至连语境也有着天壤之别,分明是刚刚才添加上去的。
难道说,鬼神连今夕是何年也不知道?
要不然为何有此一问?
正疑惑中,李开元忽然想起,“天上一日凡间一年”的说法,想来它们早已经不知人间岁月了。
这样想着,李开元便释然了。
匆忙之间,他也找不到笔墨,便随手从灶间拿来块黑炭,用很拙劣的笔迹在当票上写道:
“下界小民李开元上奏大神,此间正是崇祯十五年的扬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