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又响了。钟声再次回荡于凌云寺大大小小的每一个地方。
陈古楠从床上爬起,大大喘了口气,又瞧瞧外面巨大的夕阳,最后狠狠低下头去,抱着膝盖喃喃自语。
那日的温存仿佛如一场梦般,在沉闷的钟声响起后便没有了踪迹。反倒是他,却被这点儿零零碎碎的梦境给绊住,再不能清醒。
可日子总归要继续下去,陈古楠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把那件光鲜亮丽的大氅小心叠好,有些难过地摸了摸它,之后便将它慢慢的收进了箱底,生怕衣服上有一点污损。
他依旧是穿了那身略显单薄的衣裳,日日跑去后山。直到一天傍晚,他见到了许久未见的昭凌云,她独自一人提着莲灯,走到了这里。陈古楠正欲开口询问,昭凌云便抢先一步直接进入了正题:
“师哥,明天就是除夕夜了,你准备来我的送别宴吗?”
除夕了么?
陈古楠的脑海里像是有座庞大的钟楼,一直在他的脑子里不停的响着,搞得他每天夜里都睡不好。到了白日里就昏昏沉沉的,在听到这句话后,才勉强清醒了几分。
“我给大家都准备好了礼物,有的是吃食,有的是铜板,虽不贵重,却也精巧,师哥你当真不来?”她铜铃般的眼睛闪了闪,轻轻扯了下陈古楠的衣角:“我可准备了好久呢。”
陈古楠被小丫头这声娇气的追问逗笑,再看她时,脑海中忽的闪去了几个零碎的片段,神色也不免柔和了起来,低头应是。接着又跟着蹦蹦跳跳的小丫头回了寺里。那之后小丫头便又忙去了。
时光飞快,天也愈发变得冷了起来,像是无形的冰渣,渗入了每一寸肌肤,又像是锋利的小刀,细腻残忍地切割着皮肤。陈古楠的双手生了冻疮,他彷徨地在药师殿前走着,不见人烟。他走进殿中,看见了自己当初被捡来凌云寺时躺过的床,忽觉一阵心酸,十七年的时光仿若眨眼的瞬间。
送别宴之后,温律和昭凌云便要离开了。昭凌云要回北方,怕是永远都见不着她了;温律则是要回山下的家中,虽然并不是永远见不到了,但是凌云寺离他家远,一个在曲山山顶,一个在曲山山下,路程可想而知,再者,温律他也许会考去别的地方,或是当官,或是去做生意——总之,他会离自己远去,不会再有什么相处的机会,久而久之,他也一定会把自己忘得一干二净。
陈古楠想着:“自己兴许是又变成一个人了吧...啊...也是,除了他们之外,我没有任何朋友。”
陈古楠靠在殿前的柱子上,顺着柱子缓缓滑落,风吹动了竹叶,碰撞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凉风一阵一阵地扫过他的脸颊,脑子里尽闪过温律、昭凌云、圆智长老,以及与那些同窗们的点点滴滴:
“陈古楠,快过来吃饭。”温律、昭凌云等人围坐一桌,所有人的双手都端正摆放桌前,等待着开饭。
“陈古楠,又在这胡闹,跟我回寺。”温律一袭白衣出现在了花里胡哨的人群当中,显得格外突出,他抱着剑,神情严肃,试图撑起自己作为师兄的威严。看着他憨厚又呆滞的脸,生起气来竟有些略显滑稽,那时的陈古楠眼里竟闪现出了鹅和羊的画面,忍不住'噗呲'地笑了出来。
“陈古楠,抓住我的手。”温律紧紧拉着自己的手,踩着溪流突出的石头前行,让他永远忘不了的,是那手的热度,和那可靠的背影。
......
正是这点点滴滴,让陈古楠不甘地想找温律去说些什么,他跑上阶梯后,接着又跑进了硕大、漫长的悬空长廊,里面被照进了顶红的夕阳,看起来美极了,他就顶着这轮夕阳奔跑,但却到处都不见温律的踪影。等他到了近大门处,便俯视着地下密密麻麻的弟子和香客,试图找到温律——即便所有的弟子都穿着一样的服装,但陈古楠依旧能一眼辨别出温律。
在一个楼台的拐角处,他瞧见了温律的身影,在夕阳的照耀下,他的刘海随风飘起。陈古楠就站在上面望着他,只见温律的身边围了一群弟子,正接着温律从家里带来发给他们的粮食。
陈古楠默默地看着,并没有上前找他,忽然隐隐意识到,当这轮落日落下后,他们之间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到了除夕那日,天空中竟然飘起了细密的雪,一片一片,像是受潮后结在一起的盐,洒在人的伤口上,如同窒息般的痛。
其实说起来,大家虽都是佛门弟子,却也分个三六九等,凌云寺是历代帝王看重的圣地,于是乎凌云寺便分为了上等,至于寺里,说是众生平等,可谁又能说得准呢,孩子们渐渐的也开始长大了,谁又会没有私心?佛法高深,可又能能渡几人?
他的菩萨是财,他的菩萨是酒,他的菩萨,保不齐又是怀中温热艳丽的血肉,谁不知道温律家中富贵,谁不知道昭凌云家有权势,谁又能说清等日后还俗时,大家能不能再得些益处?但温律和小师妹并不是难相处的,偌大的凌云寺里,七七八八也都受过些恩惠和方便,总之,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大家也都来的心甘。
所以这场送别宴,办的格外隆重。
从清早,还没下雪开始,两挂红红的鞭炮便被竹竿高高挂起,热热闹闹地响了半刻钟,这一清早,整个凌云寺的绝大多数弟子便都早早的起了床,兴致勃勃地喊醒了师兄弟们,走向了小师妹在的那桃林。他们围得台边密密麻麻。来观赏的人不仅仅只有弟子,连僧人们也都早早用好了膳,持着佛珠随着各院长老们站得整齐且壮观。
奏乐的队伍拿着锣、鼓、笛子等乐器,奏得妙曼澎湃。昭凌云穿了身厚实的衣裳,随着乐声的节奏、抑扬顿挫地舞动,时而铿锵、时而柔美妩媚。仔细瞧过去才能发现,她身上的腰带很薄、披着的披风则是轻便保暖的银狐毛,那衣服穿起来虽厚实,但她那玲珑般的身段却丝毫不受影响,一转头,一甩袖,眼底自是盖不住的清婉,她此刻为大家呈上的,分明是那日和周姑娘一同跳过的青衣。
昭凌云脸上带着喜气,但也存着些许泪意,大家看着她,一时间也寂静无声。
这支舞周姑娘教了她许久,小姑娘从前并没有专门去学过跳舞,所以在学这支舞的时候一直左脚绊右脚,但现在跳起来竟有些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意。大伙都能看得出来,她为了这场送别宴,下了不少功夫。
钟声再次响起,姗姗来迟的陈古楠却猛得停下了脚步,他目眦欲裂地蹲下,手指紧紧抓住了身上崭新的大氅,硬是要生生将它给扣出个洞来——那是他为了今日特意穿的新衣,他眼前重影叠叠,可又总是不自觉的闪过昭凌云的脸来。
她那样盼着自己去。
可惜陈古楠是知道自己的这副尊容的,不论如何装扮,他依旧是副被噩梦和幻境折腾的形如枯槁的丑陋模样。
不远处的乐声还在响着,他也是见过她练这支舞的,站在桃树下,不似平日里英姿飒爽的模样。衣袂飘飘,长长的水袖挥手间便轻飘飘在人眼前划过,轻易便能在人心底落起涟漪。温律则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她在这山桃树下翩翩起舞。她与她的舞,散发着如雪花般的纯洁、如春花般的热情。她期待,期待着未来的一切。她不舍,舍不得凌云寺这么多年的陪伴。舍不得她的朋友——温律和陈古楠。
她长大了,想必她的父母也会为她高兴。
他也见过小师妹的父母,也是副难得的好容貌,男的儒雅,女的漂亮,也难怪能把小师妹生的这副天仙模样。
乐声渐渐的淡了,陈古楠也乏了,眼前的景物也越发变得朦胧了起来,散出了一层一层的黑气。
那便...不去了吧。
陈古楠头痛欲裂,不再上前,倒是小师妹,一曲舞毕,出了层薄汗,她的俏脸微红,瞧着十足的明艳,唇间口脂香甜,台下的母亲早偷偷拿出了帕子拭泪,那样小的一个小人,怎么一转眼就长成了这样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昭凌云倒没瞧见父母的这副感慨之色,只是下台前又往台下瞄了好几眼,但却怎么都瞧不见那个身影,只得又有些疑惑的跑到温律身边,小声开口。
“陈古楠呢,没来么?”
“兴许是睡过头了吧。”
“胡说,那么大的鞭炮声,而且他同我保证过,一定会来的。”小丫头不满地撇了撇嘴,接着又朝着父母的方向摆摆手,眼底亮亮的:“阿爹阿娘,我去找找古楠师哥,待会儿就回来!”
“让个人陪你一起去!”
“好啦好啦,我先走一步!”
昭凌云立马欢天喜地的跑出去,还没走出多远,便在路旁瞧见了蹲在那里瑟瑟发抖的陈古楠,像是怕极了,把自己抱的那样紧。
原来,只要十几步,他就能进去了。
昭凌云一出来就看到了他,几步便走到了他的面前,嘴里还一直喋喋不休:“师哥,你在这儿干嘛呢?”
“你来晚啦,都没瞧见我跳舞。”
“诶?你这身衣服好看,很衬你,对了,我来给你送个礼物,同别人的都不一样!”
“你怎么不说话?陈古楠,陈古楠?陈古楠!”
她并不在意陈古楠的姗姗来迟,只当是他倦了,玩闹似的喊叫着他,不停地拍着他的肩,但等他猛一回头,却把小丫头吓得倒退了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