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俊和芸意彼此对视了一番,缓缓站起身来,两人的眼睛都红红的,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我……你爸他……”子俊的母亲用那颤抖的声音,看着他们说道,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妈!您就直说吧!”子俊焦急地看着母亲那张满是痛苦的脸,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总之……你们……你们是不能结婚的!如果能,也不会让你们等了十五年……”子俊的母亲咬了咬牙,终于说出了这句话,可那声音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男未婚女未嫁,却不能结婚?您倒是说啊,为什么?”子俊紧迫地追问道,眼里满是愤怒与不解。
老太太看着儿子,心里早已是翻江倒海,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般,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她怎么也说不出那难以启齿的话。
“因为……因为你们是亲兄妹呀!”站在老太太身后的老头也一声断喝,那声音在这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沉重,仿佛一道惊雷,炸得子俊和芸意愣在了原地。
“因为……因为……”
子俊和芸意听了这话,先是一愣,随后都苦笑着摇了摇头,摊开双手,满脸的难以置信,“不,不,你们在跟我们开玩笑吧?我们是亲兄妹?这怎么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他们俩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可泪水却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淌下来,顺着脸颊滑落,流到嘴里,那苦涩的味道,仿佛也渗进了心里。
“子俊,爸妈并没有骗你们。这一切都是千真万确的……”老头用那颤抖的声音说道,脸上满是无奈与痛苦。
子俊和芸意凝视着眼前的两位老人,他们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这残酷的事实,依旧不停地摇着头,仿佛只要一直摇头,就能把这个可怕的真相摇走似的。
“这的确是真的呀!那时,你妈怀着你已经八个月了,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天也冷得厉害,你妈挺着个大肚子,站在门口,眼睁睁地看着你爸被挂着右派的牌子游街。好多人,都朝着他身上扔东西,他的脸都被砸伤了,鼻孔也淌下了血,那些人还大喊着:‘打倒走资派!打倒资本主义!’我只能一边哭着,一边追着人群跑,嘴里不停地哀求他们放过你爸爸,可那些人的心就像铁做的一样,根本不理会我,没多久,就把你爸下放到边远的穷山沟清水县许家沟去劳动改造了……”子俊的母亲双目失神地凝望着窗外,仿佛又亲眼看到了当年那凄惨的一幕,声音也变得有些飘忽,像是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
“当时,我到了许家沟,就被安排住在那冬天不能挡雪、夏天不能避雨的小茅草屋里。由于天气骤然变冷,我又在路上染了风寒,所以很快就病倒了。这下,原本就冰冷的小屋,连个火都生不了,就更加寒冷了,雪从破了洞的窗纸钻进来,打在我的脸上,风从歪了的门缝刮进来,刺骨的冷啊,我被冻得紧紧蜷缩着饥肠辘辘的身体,望着窗外那漫天的雪花,我当时觉得自己就要死了,然后也不知道是因为饿,还是冻,又或者是病得太重,很快就昏死过去了……”
“可是,当我醒过来的时候,就感觉周身暖烘烘的,好像被厚厚的棉被裹着一样。我努力地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躺在一户农家的火炕上,地下的炉火旁还坐着一个梳着两个大辫子的姑娘,正在熬药呢。她就是惊蛰,许家沟村村长的女儿。原来,她经过那小茅屋的时候,听到里面有人在呻吟,见我病得厉害,就赶忙找了两个人把我抬到了她家北堂屋卢大爷家里治病……”
“我那场病一病就是两个月,她每天都按时来给我煎药,扶我起来喂药,有时候怕我闷,看我沉着脸,她还会给我讲点小笑话听,逗得我笑得肚子疼呢。就这样,在她无微不至的照顾下,我的病终于慢慢好了起来……”
“而她呢,就算我病好了,还是每天都以送开水的名义,跑来看我。每次她送水来的时候,都会在门外故意咳嗽两声,等我去开门,然后就看见她笑得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站在门外。我把她让进来之后,我就回到书桌前继续坐下来看书,因为那是农闲时节,地里没什么活儿。她呢,则会用手轻轻抖着辫梢,慢慢地跟着我走到书桌前,把水壶轻轻地放在桌上,笑着打开壶盖儿,只听‘刷——’的一声,开水灌进壶里的声音就响起来了。当时呀,我可能是年纪稍长了点儿,所以还有些矜持吧,都不敢正眼看她,就那么耷拉着眼皮坐着。有一天,她可能是觉得新鲜,往前挪了一步,微微探着身子看我在写什么,我不经意地一抬头,我们的目光就交汇在了。只见她两束麻花辫乖巧地垂在肩头,面容如春日桃花般娇艳,麦色肌肤在阳光下更显健康光泽。她眼眸明亮,就像藏着星辰,穿着粗布衣裳,却难掩其清丽脱俗。我忽然觉得心跳加速……然后……然后我们就这样渐渐地产生了感情,我们相爱了,而且我对她的爱,就像着了魔一样,已经到了无法自拔的程度,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真的没办法控制自己了,我也知道我是应该尽早结束这种不正当的关系的。正巧在这个时候,我收到了你外公的亲笔信,说他已经托了关系,很快我就可以回到城里了。这个消息对我来说,无疑是个天大的好机会,一方面我可以回城重新施展抱负,另一方面也可以逃离这感情的纠缠……所以刚过完正月十五,我就开始收拾行李,准备返城了……”
“那年正月二十八,也就是我返城的前一天晚上,是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惊蛰的父亲突然病倒了,被送去了医院,整个院子的人都去了医院,只留她看家。偌大个院子里,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天黑了,惊蛰依旧像往常一样,提着开水进来了。她还是那样,手轻轻捏着辫梢,缓缓走到我身边坐下,然后趴在我的肩上,呜呜地哭了起来。我赶忙安慰她,说她父亲的病肯定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可她却哭得更厉害了,抽噎着说:“我爸非要我嫁给那个铁匠的儿子吴金水,我不愿意,死也不愿意……可你明天就要回城了,我……”说着,又止不住地哭了起来,眉头紧紧地皱着,满脸的哀伤与无助。
我看着她那伤心欲绝的模样,心里像被什么揪住了一样,难受极了,却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才好。无奈之下,我伸出手,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我们就这样倒在了炕上……该发生的事都发生了。事后,我就这样躺在炕上紧紧地拥着她,嘴里不停地说着“对不起……”
“不,你没有对不起我!没有!”惊蛰倔强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我。就在这时,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只听“砰”的一声,门被人猛地踹开了,一股冰冷刺骨的寒风瞬间灌了进来,紧接着,一个黑影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那家伙大步流星地冲到炕边,一把扯掉幔子,瞪着眼睛,恶狠狠地大骂道:“你他妈的真不是个东西,竟敢动我的女人,今天我要让你见阎王!”说着,他从腰间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那刀刃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寒光,看着就让人胆寒。
“吴金水,你住手!杀人可是要偿命的!”惊蛰见状,大吼了一声,试图吓唬住他。然后,她迅速地穿好外套跳下地,对着吴金水说道:“你要的是我,别伤害他,放了他,我就跟你走!”
吴金水一听,顿时欣喜若狂,赶忙伸手拉过惊蛰的手,做出要往外走的样子。可谁能想到,这小子竟然使了个阴招,他回过头,一个侧转身,举起刀就朝着我砍了过来。
惊蛰见势不妙,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身体猛力撞向那把刀,只听“哐当”几声,刀在空中打了几个转,最后竟然砍在了我的小拇指上。只听“哧”的一声,鲜血顿时喷了出来,在地上溅了一滩血渍。
第二天,我便带着满心的伤痛和愧疚,离开了许家沟。
“不对,你不是说你那个断了的小指是在边疆时出意外弄断的吗?”子俊皱着眉头,满脸的难以置信,追问道。
“你说我还能怎么说呀?天底下又有哪个父亲会在儿子面前坦然承认手指是因为被人捉奸,然后才被砍掉的呢?”子俊爸爸一脸痛苦,声音都有些沙哑了,感觉心都要被撕裂了一般。
“不,这不是真的!不要再说了!我一个字也不信!”子俊用力地捂着耳朵,拼命地摇着头,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不想听的话都甩出去似的。
子俊的母亲老泪纵横,她伸出手,拉开儿子捂着耳朵的手,哽咽着说:“子俊啊,相信妈妈吧,这一切可都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呀!芸意她……她确实是你的亲妹妹呀!难道你忘了吗?十五年前,你生病住院,急需输血,可你那种稀有血型很难找到匹配的呀,偏偏她的血和你的血在你身体里一点异样都没有,为什么这么凑巧能找到她的血来给你献血呢?血溶于水呀,你们就是亲兄妹啊!”
“不!不会的!要是这样,那你们为什么不在十五年前就告诉我们真相?为什么要让我们如此痛苦地等了十五年,耗尽了青春,到现在才来说我们是兄妹的事实?为什么?让我们爱了这么多年,一直以为彼此是那个可以相伴一生的人,结果现在却告诉我们,我们深爱着的人居然是自己的亲兄妹,这让我们怎么接受啊?”芸意泪如雨下,大滴大滴的泪珠顺着脸颊不停地滚落下来,那眼中满是痛苦和绝望。
“对不起啊,芸儿!是我不对,是我太自私了!我不想让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我不想让自己一辈子的英明毁于一旦,因为这一段风流往事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戳脊梁骨啊……所以,我们想尽办法要把你们分开,还散布你们彼此已经离世的消息,就是想让你们彻底死心,忘了对方。可我万万没想到,你们不但没有忘记彼此,感情反而越来越深厚了。这大千世界,茫茫人海的,你们居然还能再次相见……”子俊的父亲说着,腮下的胡须都跟着颤抖起来,满脸的悔恨与自责。
芸意此刻就那样呆呆地凝视着眼前这位老人,曾经她以为他是个英武的军人,可现在,她只觉得满心的失望和怨恨。老人咬着下唇,泪水不受控制地顺着脸颊滑落,流到嘴里,满是苦涩,一直苦到了心里。
“芸儿!你别这样!对不起!对不起!都怪爸爸不好呀!”子俊的父亲心疼地抱住芸意的一只胳膊,苦苦哀求着。
“哼,爸爸?你配做爸爸吗?”芸意用力甩开他的手,愤怒地吼道,“你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毁掉了儿女们一生的幸福!你知道从小到大,妈妈是怎样含辛茹苦地把我们拉扯大的吗?你根本就不配做爸爸!小时候我得了急性肺炎,是吴金水跑了三十里山路,一步一步把我背去医院的,他还卖血换来钱给我治病……我告诉你,就算我不相信你是我爸爸,就算你真的是我爸,你这样不负责任的父亲,我也不会认的!”
“你说得对,芸意!他不会是你爸爸!他不会的!我们家世代一脉单传!”子俊目光呆滞,整个人像是失了魂一样,歇斯底里地说道。
“子俊,你别这样呀!一脉单传指的是儿子,不算女儿的呀!”子俊的母亲看着儿子那失神落魄的模样,心疼得流下了两行眼泪,担忧地劝说道。
“不!不!不!不……”子俊像是魔怔了一般,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然后缓缓走到芸意身边,伸出手,拽过她那冰冷的手,眼神空洞却又透着一丝倔强,说道:“走!芸意!我们走!我们走!”
“儿啊!你要走到哪儿去呀?”子俊的母亲哭喊着,想要阻拦他们。
“我们要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结婚生子,好好过日子!”子俊机械地说着,拉着芸意的手,就要往外走。
“不要啊!你们是亲兄妹呀!”子俊的母亲绝望地喊着。
“不是,我们不是,我们不相信!我们从来没听你们说过!……芸意!我们走!”子俊眼神呆滞,一字一顿地说着,拽起芸意的手,不顾一切地跑出了酒店。
他们跑到大街上,四处张望着,看到有出租车开过来,便伸手拦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