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的傍晚，联邦图书馆。

年近一百二十岁的李维从书堆里抬起头来，目光扫过窗外的夕阳。

“时间差不多了。”

他微一抬头，电动轮椅便接到了命令，载着这个垂垂老矣的国宝级学者朝着门外移动。

李维·提比利乌斯，以常人无法想象的智力和学识，年仅十岁就满分成绩考上了联邦排名第一的帝国学术中心。

消息一出，举国震惊，媒体纷纷将其报道为人类史上最为出众的天才少年。

有称赞就有贬低，也有不少人认为这不过是另一个一闪而过的彗星，终究会在成长的过程中变成一颗平平无奇的太空石子。

但这一切都和浸淫于知识世界的李维没有任何关系，他就像一块海绵，疯狂的吸收着人类数万年的知识与技术，甚至为了能够呆在中心数据库，拒绝了各种条件优渥的职位，以至于现在一百二十岁的高龄，也不过是个图书馆学者。

伴随着他怪异的行为，许多批评的声音也接踵而来，指责他背负着社会如此的厚望，却只会读死书，几乎没有任何的学术产出。

虽手握上百个领域的最高学位，却没有做出任何突出的贡献，这在人类社会简直闻所未闻。

“好似他出生的意义就只是为了带上全人类的知识进入坟墓，然后在地狱里分享给恶魔们。”——一位知名媒体人在其撰写的提比利乌斯传记中如此评价道，而这也是大多数人的共识。

就如现在，垂暮之年的他也如往常一般，坐在一块巨大的电子屏前，蓝色的荧光充满着他浑浊的眼球，屏幕上的信息自动滚动着。

很难说他到底有没有在看。虽然已经换了几次人工角膜，但由于眼球供血能力的衰退，成像能力依旧堪忧。

“提比利乌斯阁下，议会长问您是否有时间？”

智能助手柔和的电子音在李维耳边响起。

李维的左手手指微动，干枯的指尖在扶手上的微型键盘上划过，打出了几个字母，智能算法去掉了其中因为手指无力而误触的按键，自动拼成了一句话，发了出去。

“知道了，我待会去。”

打完这句话，李维的瞳孔从轮椅的小屏幕上移开，重新注视起了那块巨型光屏。

这次，他右手指尖挪动，关闭了所有信息窗，创造了一个空白页面。

“第一作者——李……维，摘……要。”

李维的手指艰难的移动着，写到最后，他的动作慢的甚至可以说是蠕动。

“简介，附件目录……参考文献目录。”

终于，半小时后，他满头大汗的结束了自己的学术写作。

但令人哭笑不得的是，这耗尽他全部心力的杰作，不过是一篇论文的封面和目录，林林总总不过上百字。

此时，他的瞳孔浑浊，眼睑微闭，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就连呼吸都得靠着喉咙上连接的便携呼吸机。

若不是轮椅上的心电监护仪还在正常运作，恐怕没有人会相信这是个活人。

这也正常。一百二十岁，这早已远超现代人类的寿命极限。纵使现代医学极尽发达，也没能让人类的寿命稳定在90岁以上，因此超过平均年龄30岁的李维可以说是异常的长寿了。

当然，这都归功于他健康到偏执的饮食习惯。

绝对遵循生物节律的作息习惯、动态计算的饮食结构、精确规划的每日运动计划。

虽然这样的生活方式给了他堪称人类中最为理想的躯体，但他却一刻都未体会过人类的任何美食、游戏、艺术。

除了学习，他似乎没有任何欲望。

“你在耽误我学习的时间。”这是他对慕名而来的采访记者说的唯一一句话。

休息了一段时间后，李维重新抬起头来。

这次，除了必须的维生设备，他主动切断了这间屋子内所有的电子设备，只留下了亮着莹莹蓝光的巨大屏幕。

随着这个屋子近乎在信息上与世界隔绝，就连智能灯具都一一熄灭，任凭黑暗笼罩了这座信息孤岛。

李维的喉咙很久没用过了，但这次，他不得不用。

“信息熵……指向。”

虽然他的声音极度走样，但他想诉说的对象，明显已经了然。

下一个瞬间，异变突生，光屏的主机散热器突然功率拉到了最大，呼烈的风声裹挟着灼热的气浪将巨量的热量带出运算核心，升高了室内的温度。

只见屏幕上的光标以极快的速度移动着，将一行行排列有序的学术名词和公式输入光屏。

诡异的是，光屏的主人却丝毫未动，只是坐在轮椅上，注视着这一切的发生。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键入速度还在上升。

刚开始，光标还只是飞速从左向右滑动，吐出一串串文字。而后来，光标已经完全不再显示，只有滚动条在向下滑动，大段的文字凭空地冒出，仿佛被粘贴出来一般。

最后，只是在屏幕刷新显示的帧与帧之间，就有一整页的内容被显示出来，唯一还能看清的，就是不断跃升的页码和字数统计。

原本代表冷静的蓝色主题页面，此时波动的像是暴风中的巨浪。

半小时后，随着“结语”部分的句号落下，散热器终于平息了下来，灯光重新亮起。

随着网络的重新连接，上百个贝脱比特大小的论文文件被打包封装上传，直接通过李维的特权登记在了数据库中。

一针肾上腺素从静脉置管中缓缓流入李维的循环系统，让他的眼神恢复了几分清明，保证了议会长接下来能见到一个意志清醒的提比利乌斯博士。

用左手唯一还能运动的手指拨动一下操作球，电动轮椅平稳的将李维带进了议会楼的大门。

“好久不见，提比利乌斯博士，不知道您今年会给议会怎样的成果？我们都很期待。”

李维博士从不参与任何前沿研究，每当他认为将一个专业的知识学习完毕，就会立刻转向另一个专业。

这使得议会曾对他颇为不满，毕竟一个不会创造知识和技术的学者，又有什么意义？

不过是一个活体硬盘罢了。

于是以开放联邦所有军队和政治外领域数据库为条件，议会勒令李维每年都要提交一个能够说服众人继续为他提供资源的研究成果。

事实证明，这个决定十分正确。在帝国最大数据库的诱使下，议会终于从李维身上见到了回报。

——这也侧面证明了他曾经就只是不想为帝国的学术做贡献。

明天，就是他提交今年项目成果的日子。

听了议会长的话，李维没有任何的表情——毕竟他的脸上已没有任何一块肌肉还可以活动。

只见他的手指在操控球上缓缓滑动着，由于声带几近报废，他只能通过这样繁琐的方式说话。

议会长耐心的等待着，直到立体激光将一行文字投射在了他的面前。

“今夜的星空很美，你们应当记住。”

议会长一挑眉梢，感觉有些奇怪，这话若是出自旁人之口，便只是普通的寒暄，但从李维的嘴里说出来就有些诡异了。

毕竟提比利乌斯博士这辈子都没说过几句像这样诗意的话，他只会叱责别人找他谈话是耽误了他的时间。

“当然，每日的星空都是灿烂无比，博士今天怎么突然起了雅兴？”

李维的眼睛已经很久没有眨过了，始终保持着半阖的状态，要不是一条人工泪管插在他的泪腺中定时释放仿生泪液，他的眼角膜早就干裂了。

不知是在思考还是发呆，他的手指迟迟没有动作。

漫长的等待后，李维的下半句话终于投射到了空中：“因为你们即将抵达星空。”

抵达？抵达星空？

议会长皱着眉毛思考着这句话的意思。

这句话怎么看都像是一种哲学性的语言表达，但他知道李维是个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他从不用如此风雅的修辞。

所以他口中的“抵达”，就是字面意义的抵达、物理意义的抵达、空间上的抵——

议会长突然想到了什么，虽然他觉得产生这个想法的自己大概是失心疯了，但这种幻想依然让他“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脸上也再不见先前那久居高位者的从容。

“您是说……”他情不自禁的带上了敬语。

数千年以前，人类以地球为中心开始向外扩张。

水星、火星、小行星带……但凡能够居住的地方都建立了繁荣的城市，甚至连一无所有的真空中都遍布着各种功能的空间站城邦。

直至今日，人类都从未成功离开太阳系，从未亲眼看过另一个星系。

说的难听些，他们甚至看厌了太阳。

即使不顾航天员的生命，由于速度的限制，载人的航天器最远也只能到达柯伊伯带。

而此刻，李维却说抵达星空！

星空之所以浩瀚，正是因为那遥不可及的恒星们散发着勾人心魄的光芒。但除了太阳，所有的恒星都在数光年以外。

人类早已没有前时代科幻作品中那么乐观。“光年即是无法逾越的天堑”已经是所有人类的共识，就连现代科幻小说都很少再说“跨越星系”这种天方夜谭的事。

“走出去看看”是人类根植于本性的梦想，是人类直立行走之初就塑成的执念。

可没等议会长组织好语言细问，议会的大门就被粗鲁地推开，一个眼镜歪斜衣领翻折的老学者不顾形象的冲了进来。

“议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