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愣了一下,想起厨房的赵大娘常说外面有人伢子最喜欢拐带像她这样年纪的小女孩卖到上海去做苦力,不免慌乱起来,脚步放快,只想快点走到人多的地方去。
没想到那把竹伞偏在这个时候卡在石板缝里,拽也拽不出来。
就在这节骨眼上,屋檐下的那人站了起来,似乎是要向着她这里走过来。
琥珀一急,也顾不上管那把伞了,抱着怀里的纸包拼命地跑起来,一直跑出了街口,远远看着县邮局的灯光还亮着,她才松了一口气,靠在春发生酒馆门前的大柱子上喘气。
雨还在下,她身上的衣服已半湿,也不知怀里的纸包是不是也湿了,琥珀低下头,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好在那纸包还是干的。
星星点点扑打在脸上的凉湿突然停了,她感到意外,抬起头来,看到自己刚刚丢掉的那把破油伞好好地撑在头顶……
一个半大孩子举着伞,紧皱着眉头看着她:“喂,你跑什么跑?伞丢了知不知道?”
琥珀眨眨眼,虽然看不分明,但这衣衫褴褛的小收花却是见过的,薄府那间闹鬼的花厅不就是他的杰作么。
“刚才是你叫我?你叫我干吗?”
那小叫花像是听到极好笑的事情,低头笑出来:“我叫你避雨啊,不然怎样?”
他伸出手点点她的额头:“你是不是傻掉了?拿着伞也不打,雨下那么大也不躲,这大半晚上的?你一个人在外面跑来跑去,也不怕坏人把你抓到山上去当匪婆子啊?”
琥珀不想与他多说:“好吧,把伞给我。”
那小叫花却不给她:“我知道你是薄府的丫头,我送你回去。”
咦?这是哪里来的多事的人?
琥珀心里烦他,给他一个白眼:“我要去请大夫给我阿娘看病。”
“可你不是没钱么?”那小叫花板起了面孔,极严肃的看着她:“我给你指条明路,城东不是有座洋人的教室么?那里的洋和尚会看病,前几天有个外地来的大叔腿上的伤口烂到见骨,我亲眼看到那洋人给他给瞧了病,没收钱。”
“真的?”琥珀头次听说还有看病不收钱的,心中半信半疑。
“当然是真的,那大叔可是我亲自送到教堂去的,他为了谢我,还送了我这个……”那男孩从脖子上拉起一根红绳晃晃,上面挂着一枚旧铜钱。
“这可不是普通的铜钱。”那小叫花一脸骄傲地说:“给我铜钱的那位大叔是小刀会的,他说这是下过符咒的铜钱,带在身上可以刀枪不如,神鬼不欺。”
“这么厉害啊?”琥珀听的入迷,想凑近了看看,那小叫花却赶快收进衣服里:“我问你想不想找那洋和尚治病?”
琥珀歪着头想了想:“想的。”
“那好,我带你去。”小叫花一向对弱者最慷慨,此时受到信任,颇觉得自豪,挺直了腰板,琥珀只到他的胸口。
“喂,你才几岁啊?他们就让你半夜里出门?我听说那薄老爷是你爹?你娘病了为什么他不给钱?”
琥珀就知道绕不过这个话题,老老实实的开口:“他是老爷,不是阿爹。”
小叫花年纪不大,人情世故却看的透达,絮絮叨叨的自话自说:“我知道了,定是那薄大奶奶不许对吧?瞧那笑面虎的样子,我一早就看出她不是什么好人。”
“你别怕,我平生最讨厌这种欺负人的人,你的事,我一定会帮,你这个朋友我算是交下了。”
琥珀被薄家人嘲笑惯了,哪里懂得朋友是什么,瞧他说的激昂,又第一次遇到有人肯热心热肺的帮忙,懵懵懂懂的点头:“谢谢铜钱哥哥。”
小叫花子从小在街边长大,连自己的父母是谁都不知道,更没有个正式点的名字,往常都被叫做“小赤佬”、“小混蛋”,第一次被这白白净净的小丫头叫“哥哥”,心中很是受用,拍拍她的脑袋:“铜钱哥哥?……这名字好,以后我就叫这名了。”
此时雨渐渐小下来,天上的乌云似乎也变薄了许多,借着天上的微光,两人小人又走了许久才找到城东的那座洋教堂。
小铜钱年纪大点,自认江湖经验老道,把琥珀拦在身后,自己上去拉门边的那支又长又粗的麻绳,那绳子连着门里的铜铃,门外摇动麻绳,门里就会响起铜铃声,自然就会惊动教堂里面的人。
铜铃的声音在夜里份外清晰,果然过了不久,就听到了脚步声响起,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洋人手里拿着蜡烛打开门,居高临下的看着两个孩子:“噢,可怜的孩子,你们要什么?”
那洋人长像奇怪,高高的鼻子,金黄色的头发,眼珠也不是黑色,而是灰色的,烛光下越发显得深遂骇人。
琥珀之前并没有见过洋人,这时见了,不免有点害怕,缩在小铜钱的身后,只露出一只眼睛来,小声地说:“我阿娘病了,我想请大夫。”
那洋人摆摆手:“喏,我这里不是医院,生病了要去医院。”
琥珀生怕那洋人推脱,情急之下,“哇”地哭出声来:“求求你救救我阿娘,我阿娘咳嗽了好久,好几天都起不来床了……”
小铜钱也上前拉住那洋人:“你就帮帮她吧,我知道你会瞧病的,前几天你不是给那个瘸腿的大叔看过病么?”
那洋神父叫约翰,在考入伯明翰神学院之前曾经读过两年的医科,因为为人老实,不懂得讨大主教的欢心,被支派到最贫穷的东方来布道,原本日子过的平淡无趣,前一阵子偶尔帮几个流民处理了一下伤口,没想到上门来找他求医的人越来越多,又没办法赶他们走,只好将原来讲经布道的教堂移出一半的地方安置那些无家可归的人,没想到流民之间口口相传,竟有很多人上门求助,搞得他心神俱疲,本来下定了决心再也不招惹麻烦,此时看到那小女孩哭的可怜,心又软了,他犹豫半晌,唉一口气,从怀里取出一只小瓶子,递给琥珀:“小妹妹,我并不是医生,这一瓶是止咳水,只能帮你母亲暂时平喘止咳,不过,要治病,还是要去看医生的。”
琥珀接过那只小瓶子,用手背抹了抹眼泪,冲着那高鼻深目的洋人深鞠一躬:“谢谢先生!”
约翰瞧着小女孩可爱,手握着胸前的十字架,微笑道:“不要谢我,要谢上帝。”
上帝?
琥珀一脸懵懂,偷偷看一眼小铜钱,他也睁大了眼睛发愣。
洋神父约翰面带微笑:“你们如果有空,星期天可以来这里,听我讲上帝。”
两个孩子点头应了,回去的路上小声商量那上帝是个什么物件,最后商量出的结果是那洋人也许是个说书的,要在教堂里讲故事给大家听呢。
琥珀怀里揣着洋人给的咳嗽水,不放心,隔一会儿就伸手去摸摸那瓶子,且不说药水怎样,光是这玻璃瓶子就是个稀罕物件,又光滑又结实,透着光,比瓷碗瓷瓶好看多了,她心中赞叹,洋人的瓶子都造的这般新奇,洋人的药也许会有奇效,说不一定阿娘喝了这药,病一下子就好了?
她越想越开心,之前脸上的愁苦一点点消散,渐渐现出孩子气来,对那小铜钱也不像之前那般防备,看他的眼光中都带着推崇甚至仰慕。
“铜钱哥哥,你怎么这么厉害?”
小铜钱越发得意,拍着胸脯说:“丫头,我给你说,以后,你被人欺负了莫怕,只管来找我,我铜钱哥哥一定帮你找回公道。”
他正说着,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住,定睛去看,街边的阴影里半躺着一个破衣破衫的中年人,正举着只酒葫芦在喝酒呢。
小铜钱面露惊喜之色,走上前去:“大叔,你腿上的伤好了么?”
那人喝了许多酒,仰起脸来看着小铜钱,过了一会儿才呵呵笑出来:“原来是小兄弟你啊,来来来,坐下与我喝酒!”
小铜钱摇摇头:“我要送这小姑娘回家呢,明天再来陪大叔喝酒。”
那汉子长叹一口气:“明天,我就要去上海了。听说那边的码头上需要苦力,挣钱也容易些。”
“上海?”
小铜钱眨眨眼:“上海不是洋人的天下么?”
“洋人又怎样?”
那中年汉子苦笑着喝一口酒:“之前我觉得洋人占我们的地、抢我们的钱,是我大清百姓受苦的根源,所以在天津的时候,我们烧教堂、杀洋人,为和洋人打仗,死伤了无数兄弟,可是,朝廷不领情啊,说我们是拳匪,硬是把我们一路赶过长江,没成想我打洋人伤的这条腿也还是这教堂里的洋人给治的伤。”
“神仙……还是皇上?老百姓要靠谁才能过上好日子?我是想不明白了。”他转过头看看两个小孩子:“也许,你们将来能想明白?”
他喃喃说着,看到站在一边听他说话的两个小孩子瞪着大眼睛一脸的无知,自己也觉得自己可笑,低下头自嘲的笑笑,摆摆手:“小兄弟,你帮过我,我记得你,以后你到上海来找我,我再好好谢你。”
“你谢过我啦……”
小铜钱拉出脖子上系的那枚铜钱冲着那汉子晃晃:“你送我这个宝贝了。”
他小心的将那铜钱收起,拍拍胸膛:“大叔,我小铜钱天生地养,讲究的就是义字,不管是洋人还是鬼怪,我都不怕,等我长大,我也去上海闯社会。”
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过头,看看琥珀:“带上你。”
琥珀本来一直听的似懂非懂,此时总算是听明白了,一想到可以有机会逃离那压抑可憎的薄家,顿时开心起来,重重地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