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钰冰凉的手指抵在谢长则鬓际的位置,安静下来时她才发现这辆四轮马车的内部远非外面看起来那么得不起眼,虽不是华丽碧芳,但古朴的雕栏窗格更添雅致情趣,营造温馨遐惬的环境。
祁钰按摩的手法很慢很轻柔,意在有事相求,她余光认真巡游在谢长则阖着一双凤目的俊颜上,不管是骨相还是皮相,都能看出点盛烨的影子来,而盛烨是她的道侣,仔细想想她已经许久都没有见过盛烨了,也是当朝三皇子谢长渊……
“想出怎么为自己狡辩脱罪了吗?”
祁钰从记忆里清醒,听清楚谢长则的话后她心里越发疑惑,这家伙心思捉摸不透却又不像是在套话的样子,反正她不死之身的事绝不能被任何人知道。
祁钰默了须臾,只见谢长则蹙着眉急躁她连忙开口:
“想出又怎么样?不想出又怎么样,君要臣死臣哪能不死?”
祁钰语气消沉,谢长则轻嗤。
“以往不是挺牙尖嘴利的么?”
祁钰不答,谢长则自然也不信,却也没有恼,车厢里沉寂了片刻,只听他又道:
“有事相求”
语气懒懒得,仍像是对什么都了如指掌的样子。
祁钰心里咯噔一下。
“你怎么知道?你会读心术?”这金手指开的也忒大了点,一般而言只有不寻常任务的人才会有这么大的金手指,如果有的话那她岂不是……祁钰心跳加速…
也不知道谢长则到底是不是故意的,也许是度秒如年,祁钰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她在按摩的手指颤抖着。
谢长则抬手握住祁钰的手指,导致她惊了一下,还没等她开口,谢长则笑着道:
“没有,通过微动作察言观色觉人所不能觉,这是太子的必修之课”
祁钰提着的心放了下去,又听他说太子,二皇子何时被选为太子她怎么不知道,对了二皇子住在东宫,只是为何还是皇子的头衔,祁钰心里百思不解。
谢长则轻轻揉捏着祁钰的指尖。
“皇后之位你也不想要吗?你若答应了,本殿不仅可以救你性命,还可以给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以及…”
“殿下慎言,一女不侍二夫…嘶”指尖被攥得疼,祁钰又不敢同他作对,二人面对着面,一双凤眸寒射,祁钰一步不让。
“普天下容貌相似性格相似者大有人在,殿下若要找一替身何不在她们之中挑选一二”
谢长则笑得诡异。
“你在怕我?”
祁钰叫他这种特殊技能给惊到了,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在怕什么作为穿越而来的你不是知道吗?”祁钰欲言又止,她还想再骂几句,但仔细想想还是算了吧,这人废了,可放在任何一个王公贵族身上恐怕没有人愿意放弃特权吧。
谢长则表情滞了一滞。
“别忘了欺君之罪株连九族”
谢长则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我死是我死,他们死是九族连坐罪造成的,这条规定是你们的罪孽,不是我的,与我无关”
谢长则奇怪地大笑不止,封允掀开车帘看了看见没什么异样又合上,祁钰眉头皱得紧不明白这神经病在发什么疯。
片刻后谢长则松开祁钰。
“果真够无情的,那就看祁姑娘如何凭一己之力在父皇面前也能这样巧舌如簧成功脱罪”
祁钰转身扑通跪下,谢长则显然没有料到祁钰的反转之快,他怔了一怔。
“浙宁府此半年来溺亡五十万,饿殍一千万,令有约一百万人口不知所踪,其中饿殍三分天灾分人祸,县官欺压烧杀抢掠,捆绑拷打,封锁消息,才至尸骨遍野,饿殍累累,臣不愿蒙蔽上听,谎报民情,恳请二皇子殿下和陛下怜悯浙宁府千万亡魂,惩处犯事之官”
祁钰拿出一条血字绢布,大红色的字字句句异常醒目,以及右下角无数个血红的手印相互交叠。
触目惊心!
这是祁钰在那一个月内收集到的证据,若不是她几日连绵不休亲自施粥救灾软磨硬泡,或许她也不知道其中内因,水患虽肆虐,但此地盛产五谷,余粮丰足,且根据汛期发水的经验他们会把储粮集中起来放在距离卫江稍远的山顶上,不至于几月之内皆尽瘦骨如柴。
车内气氛一时变得死寂,祁钰抬眼,谢长则的脸上并没有她想看到的悲戚,反而是并不多见的平静,在他一向桀骜狂狷的表情上像是蒙着一层揭不开的迷雾,祁钰只觉心凉到了谷底,她的面色冷了下来。
她或许猜的没错,凭逻辑来讲,那些禽兽根本没必要抢掠,他们甚至可以将水患所造成的后果说得更糟糕一点,这样才能拿到朝廷发放下来的赈灾银,一层一层盘剥,可他们没有,那么就只有一个原因。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京中官眷吃得还不错吧,好像没变”
“即便是灾年,他们的粮税也并不会减少,哪怕用上千万人的命来赔,不,或许人命也不足够,或许千万条人命也不足锦鸾宫里的一条狗来得金贵。”
祁钰愤怒凄凉又绝望地笑,一人一家之国,亿万家奴之性命不值一提,她的决心此刻只增不减。
祁钰起身心痛但也并没有多少,毕竟不是她亲身经历,那尸骨遍野,白骨累累,她转身欲走,离开这个丧心病狂的车厢。
祁钰离得近,谢长则拉住她,祁钰挣扎不开。
谢长则钳制住祁钰的双肩将她按到长凳上,慌乱的眸子盯着她,
他并非毫无动容,可…可这样的事早已发生过无数回了,纵观历史,三百年前的一场内乱死了全国上下七成百姓,只是内乱而已,这样的文字看得多了以至于他对百姓没什么概念,以及……祁钰口里的…平等…
前朝存在了三百年,那他们呢?还是否如她所说……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谢家王朝……谢家的……谢家的……还是千万百姓的?
“哈哈哈,你也是,你居然也是这样,可曾记得你食谁人之米粮?”祁钰愤怒地瞪着他。
谢长则哑口,他能说什么呢?说弱肉强食,这是世间规则?可强又是什么强呢?他们一群不劳而获之众,没有强的,只有强权。
“放开我,无耻卑鄙”祁钰破口怒骂,封允掀帘而入,谢长则大吼一声“出去”,封允带着怒气甩帘而出。
祁钰衣服上沾着他昨晚施放上去的荧蛾,一般人很难察觉,它可以监听被施放之人的一举一动,这种御兽之能是他幼时从一本书上所学到的,奇怪的是整个东宫之中只有他能学会。
可也正是这样的技能让他知道了面前这个女子到底要做多么惊世骇俗的事情,她是要推翻谢氏王朝,可……可他居然毫无杀心了,连带以往的偏见都烟消云散了,为什么,他心底有很多个为什么……
“你知道吗,作为一个同乡,我看你朽木肮脏,我看你如地狱魑魅,我看你如枯腐沉尸,我看你们是极恶地狱出来的恶鬼,我看你泯灭人性”
祁钰想爆发,她想发泄出来这里后所有的不愉快,反正左右都是一个死,不如死前痛快一下。
谢长则平静地看她发泄,心里早已一团乱麻,也许…也许他也想那么干了,那么毁灭他的王朝,他本想肃清朝堂,可如今看来根本不是腐败的问题,他曾有过毁灭掉一切的冲动,因为母后的死所有人都有罪,包括母后自己,那时候觉得自己简直是个魔鬼,现在想想,祁钰口中的魑魅又是什么,不也是魔鬼?
祁钰仍在挣扎,不觉落泪,不知是疼得还是怎么,总之衣不蔽体骨瘦如柴爬坐在破败的朽木旁的漏斗胸小孩,一群小孩,历历在目,触目惊心,惊心动魄……
二人无言,谢长则阴鸷的眸子对上祁钰愤怒的目光。
“你想做的,我也想做”
祁钰一时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一脸茫然,谢长则常年握剑的食指指腹粗粝,拭去祁钰眼角的泪,力道许是有点大,祁钰皱了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