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淅淅沥沥地下,数日不歇,为避免涨潮,楼船运粮在即,可负责赈灾的大人们却不这样想,异类的火苗,最好掐灭在苗头,不能让它发育起来,这是人尽皆知的道理。
大堂上方黑色的匾额,金色的行草,清正廉明四字高高悬挂,靛蓝色鹭鸶绣袍的男人坐在最上方,长长的公案桌上是红色的惊堂木,上座的青天大老爷正襟危坐。
堂下两侧站着的是两排身着朱红色过膝短衣的衙役,衙役双手放在一半黑一半红的水火棍上。
衙役后方是两排太师椅,是各种赈灾官坐的地方。
府衙屋檐下围聚了些许看热闹的百姓,交头接耳小声私语。
堂下中央跪着的是双手双脚被锁住的男人,长枷套在男人双手上,男人东张西望,他又成了焦点了,还是这些大人物的焦点。
“堂下何人?”
上座的男人威严地开口。
堂下中央跪着的男人东张西望,他指了指自己。
“我”
男人不知道怎么回答。
“大人问你名字,快说”
公案桌一旁站着的状师拿着一张状纸凶厉说道。
“我没有名字”
男人尴尬的挠了挠头。
“他们都叫我张三”
“张三,是你要造反,是吗?”
县令语气缓缓道。
“我,对,我造反了,我吃不饱饭,你们却拿着钱,所以我造反了”
张三语气昂扬道,似是还分辨不清楚他现在的处境,他真的分辨不清楚吗?
不,他什么都知道,那天中午被杀死的作乱农民。
只是他要做一个一言九鼎的人,为小弟们出头的人,还有当一个像高祖皇帝那样的人,他感动了自己。
公堂外的小雨淅淅沥沥地下,屋外的光洒进宽阔明亮的大殿上,这是银白的冷光,没有太阳的暖光。
“那,你的幕后主使,是谁啊”
上座知县转而慈眉善目,笑意盈盈道。
“幕后主使?幕后主使,幕后主使”
张三声音越来越小,他挠了挠脑袋。
“幕后主使是”
上座县令紧张起来。
“是”
“叫什么来着”
张三冥思苦想。
“是谁,快说”
县令焦急问道。
“是我”
“幕后主使是我”
张三抓耳挠腮左思右想后想到的是这一句。
上座县令火冒三丈,不远处的裴桓眼神就像杀人。
“你好好想想,是你盗了赈灾银四万两?”
县令威严的语气不急不缓。
“赈灾银四万两!不是我”
张三瞠目结舌,县令欣慰地浅笑。
“那是谁?”
县令仿佛成竹在胸般又问了一遍。
“是谁?”
张三皱眉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他挠了挠头。
“是”
“是谁?”
县令期待地问道。
“是”
“是你们”
“大胆!”
县令十分震怒地拍了下惊堂木。
“噗嗤”
祁钰在角落里坐着,实在被这滑稽的一幕给逗乐了。
“本官再问你最后一遍,你的幕后主使是谁,四万两白银被谁而盗”
“什么?大老爷,您说慢一点,我没听清楚”
张三一脸无知无畏的样子。
呔!
“你听好了,背后指使你造反的人是谁?”
“指使我?没人指使我啊”
男人挠了挠头。
县令气得胸脯起伏。
“那是谁偷了赈灾银四万两?”
“大老爷,是我猜的哈,我猜是您们偷的”
张三笑嘻嘻说道,似是为自己的聪慧感到高兴。
“好好好,你”
县令正欲发怒,身旁一个侍卫在他耳边耳语几句,县令转而突然变得和颜悦色。
“张三,那么造反是你做的对吗?”
“对对对”
张三仿佛解了一道非常难解的微积分一样高兴,他不断点头,他是反压迫第一人。
“四万两白银也是张三你”
“大人,四万两白银凭他一己之力如何从偌大一个县衙里运出”
祁钰的声音乍然打断了县令的继续套话。
县令笑容倏得消失无踪,他朝裴桓的方向看去。
公堂上坐着的除了赈灾官六品以上的,还有六品以下未得“犒赏”的赈灾官更多。
裴桓深深叹气闭眼无视一瞬。
“那么张三,造反一事,你可认?”
“嗯嗯嗯”
公堂上跪着的张三点了三次头,仿佛对上座大老爷所说的这件事乐在其中。
“盗银一事,你可认?”
堂下的张三摇了三遍头。
“那便签字画押吧”
县令朝身旁状师使了个眼色。
“大人,状纸内容我等可否知晓啊”
祁钰笑意盈盈说道。
“对,造反一事,非同小可,须慎之又慎”
顾呈在祁钰一旁附和道,他和祁钰对了个眼神。
“不错,大人可将状纸内容公之于众,以儆效尤”
程曜和祁钰对视一眼而后说道。
县令眉头微蹙,他又朝裴桓的方向看了看,裴桓看着祁钰这里的方向沉默不语,不见喜怒。
“好”
“浙宁淮柔宁安县人士,张三,忤逆犯上,拉帮结派,意图造反,………”
状师朗声读道,一语终了,准确无误,他垂下双手朝县令看去。
“张三,你可认罪?”
“造反我认,盗银是你”
“莫要胡言乱语,快快画押”
县令语气急切道,他皱眉朝一旁站着的状师使了个眼色。
状师拿着手中的状纸和毛笔朝堂下跪着的张三跑去。
“在这里写上你的名字”
状师在状纸上指了一个位置。
“我不认字”
张三气闷地说道。
“只写你的名字,张三”
状师很有耐心地再次说道。
“我都说了我不认字”
张三不耐烦地说道。
状师轻轻叹了口气。
“那在这里画一朵花儿,花你会画吧”
“花儿我会”
张三眉飞色舞,骄傲地笑道,他一把夺过状师手里的毛笔像握拳头一样握在手心。
“这里?”
张三指了一个地方。
状师点头。
“画一朵花儿?”
状师皱眉不耐烦地点了点头。
张三握着毛笔生疏地在纸上画了一朵五瓣太阳花。
“不好看,没有石头画得好”
张三看着纸张上黑色的花朵不满意地摇了摇头。
“我能再重画一朵吗?”
“一个就,够了”
状师一把夺过张三手里的毛笔,弯腰捡起地面上的状纸白了张三一眼。
“好了,造反一事到此为止,退”
“大人,那四万两白银失窃一事呢?”
祁钰突然的一句话又打断了县令,县令心里咬牙切齿,难怪侍郎大人要除掉这个人。
“对,四万两呢”
公堂外屋檐下站着的百姓一听到钱的事就兴奋起来了,在他们看来钱似乎能提起他们一点兴趣,而造反?看不到摸不着又不能吃不能花的东西,他们认为无趣。
“四万两能够我们生活几辈子了”
大堂外的人群吵吵嚷嚷。
呔!
“肃静”
县令重重拍了拍惊堂木,他又朝裴桓的方向看了看,裴桓无动于衷,这么明显的眼神交流是想把他送到风口浪尖上去啊,裴桓心里痛骂县令。
“四万两白银失窃一事有待详查,待案犯捉拿归案,再行升堂审理,今日造反一案,到此为止,退堂”
“威……武……”
尘埃落定的造反案,三生万物的张三,淅淅沥沥的小雨,阴云密布的上天。
一场公堂审案后,热闹过去了,人们一哄而散。
张三被衙役押解走了,他没有害怕,反而和平常一样在笑,因为他还能吃上米饭和芹菜炒肉片。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祁钰右侧走着的是荀景,他在为她撑着油纸伞,油纸伞上画着祥云仙鹤,煞是美丽。
“祁兄是什么时候确定张三不会扯到你身上的?”
程曜在祁钰的左边走着,身边一个小厮为他打着伞,伞上画着梅兰竹菊。
“第一眼”
“从第一眼开始我就知道了,他和我一位故人很像很像,昨晚仅仅一颗安神温胆丸,让他安眠一夜,捏造的谎话又怎么会记得住呢?更何况”
“更何况他还是个傻子,连小钰你的名字都记不住,哈哈,哈哈哈”
荀景笑得合不拢嘴。
“难怪,祁兄你擅长识人,我自愧不如”
四人漫步在小雨长街中,两个油纸伞交叠相错。
“他不是傻子,他算是个英雄吧,他是个空想主义的英雄,麻木且无赖”
祁钰说到后面小声自语,程曜和荀景并不关心张三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样的人也许很多,多到数不清,也许很少,少到一个也无。
“我到了,祁兄路上慢走,回见”
“回见”
程曜朝县丞府邸走去。
祁钰和荀景继续在大街上走着,雨滴滴答答落在伞面上,江南雨景也别有一番风味。
“小钰,靠近点,雨大了”
荀景揽过祁钰的肩膀将她朝他的怀里带了一点。
一高一低,若不是皆着男装为男子,远远看去,会是依偎在一起的恋人。
顾呈从县衙里走出后见到的便是这样一个画面,雨落长街,伊人怀中。
“父皇没有说原因吗?”
“没有,殿下”
顾呈攥紧右拳,死死盯着逐渐远去的二人。
“殿下既然喜欢”
“胡说,我想杀她都来不及”
顾呈的声音,或者说谢长则的声音极冷,身旁的侍卫不敢言一句。
昼夜不歇,快马加鞭,八百里加急,丽县一个农民造反的审批在三天之内便被京都皇帝审批下来,结果自是斩首示众。
为什么八百里加急,是因为有人很急,胡言乱语的张三不能在世间多留一天。
三天后是一个晴日朗朗天,雨后初晴,东边的七彩云霞奇形怪状,云霞的上空是隐隐约约模糊的彩虹,并不太真切,但祁钰可以看到。
渐渐得太阳从云霞里面冒出,七色彩虹消失不见,祁钰站着的地方是丽城最高的阁楼,在这里可以看到宽阔奔涌的卫江江水。
汛期将近,南渡在即,可那四万两仍被压成悬案,一点动静也无,有人打算趁渡江之事蒙混过关。
“对不起,张三,请你死得有价值一点”
祁钰的红色袍摆在高空露台上被吹起,随风舞动。
行刑之地通常都在菜市口,这里来往的人很多,遂在此行刑可以起到惩一儆百的作用,尤其是造反的罪犯。
张三被羁押在牢车里,木制的牢笼困住了他,只余一个脑袋在外面。
大街小巷上人满为患,像这种斩首示众的事情还是有很多人愿意看热闹的,因为鸡被砍掉了脑袋还能动甚至还能跑,而人被砍掉了脑袋是否也能如此呢?
这是枯燥乏味的生活里众多乐趣之一。
“张三,走好”
和张三认识的一些人前来送别,他们在人群里呼唤道。
张三所在的牢车在人群中央开辟的一条长道上缓缓走着,这还是个焦点时刻,虽然快要死了,但张三安慰自己,谁到最后还不是个死,有什么大不了的。
想来想去,告别的话只有一句。
“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好”
“好”
站在长街两侧的众人一齐欢呼喝彩,仿佛一场盛大的登基典礼。
张三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有这么多人佩服他,他洋洋得意地笑着,去迎接属于他的“登基典礼”
午时三刻,断头台上,身首分离,魂归九天。
而现在距离午时三刻还有一个时辰,人群围聚在断头台周围,祁钰站在最末尾别人轻易看不到的角落里。
“去,就喊那一句话,喊完还有奖励”
祁钰给一个少年一袋鼓囊囊的碎银,而后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
“谢谢姐姐”
少年跑到人群里,倏尔消失在祁钰的视野里。
人群交头接耳,吵吵嚷嚷,像集会一样,热闹非凡,看戏的居多,认识张三的并不少。
“张三,居然造反,哈哈哈”
一个青年语气嘲笑道。
“傻的呗”
“张三他还偷银两,四万两之多呢”
一个老妇人小声说道。
“那钱呢?找到了吗?”
“不知道,他说他没偷,官府还在查”
“张三,你偷了朝廷用于赈灾的四万两白银,不知羞”
一个少年在人群里大声喊道。
“什么,赈灾用的?那他可太坏了”
“四万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