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桓朝祁钰的方向瞥了一眼。
“或者程御史可再行详尽勘验一次”
众人皆朝程曜的方向看来,祁钰放在桌面下的左手紧握成拳,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根本没有任何退路。
“是,大人”
程曜回答的干脆果断,让祁钰明白了一个人或善或恶的两面三刀,那句祁大人尽可详实禀报言犹在耳。
这是个矛盾群中的又一层矛盾,处于矛盾中的人通常会迷失方向,但处于矛盾群外的人难道就一定胜券在握。
正午的阳光已经能够洒进宽敞的大厅里了,堂上高高悬挂着的黑色匾额上落下了门框的影子,悬鉴寒冰四字半明半暗,大厅的高座上已经空无一人,两只燕雀叽叽喳喳飞入厅内落在屋内的房梁上依偎亲昵。
处在阴阳鱼的阳鱼之阴,衙门房顶是一片灰黑色的砖瓦,而除了衙门以外的其他地方皆是白墙白瓦,站在衙门外的大街上祁钰可以清楚地看到大堂上方黑色匾额上四个金黄色行草字体“清正廉明”。
衙门外的两侧各放着一个凳闻鼓,鼓面上泛黄沉秽,鼓的一侧放着一个鼓槌,鼓槌上结着一张蜘蛛网。
“祁督察在看什么”
祁钰侧身站在衙门外的大街上,一旁是皱着眉焦头烂额的程曜。
“祁督察认为此事何解,本不是什么大事,向来这种事情我们自己心知肚明就可以了,你非得”
“程大人认为官可鸣冤否?”
“什么?”
程曜万分诧异地看向祁钰。
“祁督察此话何意?”
五月的太阳晒得人火辣辣的热,一只苍蝇飞至鼓槌旁结着的蜘蛛上,它被牢牢困住,嗡鸣不止。
“无事,先走吧”
祁钰转身朝大街的另一侧走去。
“祁督察留步,官印未加,无路可走”
身后的程曜语气里带着怒意,祁钰不得不驻足,她缓缓转身盯着程曜默然不语片刻,程煜被这样的目光看得不知所措。
“那就不要了,大人自行明断”
祁钰转身将袍袖里的官印取出朝程曜抬手随意扔去,程曜向祁钰的方向跑去着急忙慌接下空中的红色铜印,他愕然地看向渐行渐远的祁钰背影,原地呆愣良久,脚步久久难移。
那棵桑树枝繁叶茂,正午的阳光甚至晒不进祁钰的小院里一丝一毫,相比于外面的酷热难忍,祁钰自跨进小院里的一瞬间便觉清爽宜人。
倏得一股淡淡的蜜果酸甜味在小院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其中夹杂着一丝清凉寒霜。
祁钰缓缓推开屋门,屋里的光线相较于外面比较弱,荀景坐在圆桌旁双手虚虚放在一只瓷碗的两旁,瓷碗上方是冰寒的雾气。
祁钰轻轻将房门半合着,顾呈的房门落锁,她并不担心会被旁人听去,不过顾呈近日好像挺忙的样子,祁钰心里微微不解,史官有那么忙吗。
“你看,这是什么”
荀景将瓷碗捧在手心朝祁钰的方向走来。
“什么”
“桑椹冰酪!难怪我刚才嗅到一缕酸甜清香”
荀景拿起碗边的瓷勺剜了一小勺带有桑果的冰酪送到祁钰口边。
祁钰缓缓仰首看了荀景一眼,一双桃花眼澄澈得像稚童,鬓边的一缕青丝松散垂着,让人不忍拒绝,祁钰就着荀景拿勺的手微微张口将勺里的桑椹冰酪抿了小口,顿时一阵清凉感袭向心头,消减了她刚刚在日头底下的酷热烦躁。
“好吃吗?”
荀景憧憬的目光垂在祁钰脸上。
“好吃”
祁钰轻轻点头。
“还有”
荀景又剜了一大勺,祁钰制止住,荀景一脸疑惑。
“你先吃吧”
祁钰心事重重的样子落在荀景眼里让他有点无措。
祁钰绕过荀景,径直朝床边走去而后四仰八叉躺在上面缓缓合上眼,这样的事说实话她不是第一次经历了。
“小钰,你怎么了”
荀景将瓷碗放在桌面上而后走近祁钰坐在祁钰一旁的床边上。
“我被算计了”
祁钰语气满是不服,但又无可奈何。
“我把官印给了程曜”
祁钰转而平缓的声音似是她已经接受承认或者说是浊水便濯足的审时度势,不过智者不就是理当如此吗。
“所以你打算接下那笔钱?”
祁钰和同僚们的这些弯弯绕绕荀景是知道的,祁钰常在他面前提起类似这样的话题,他总会觉得无趣,而且他也体会不到祁钰的无奈,风花雪月才是他想和祁钰讨论的。
“嗯,但是我会把它……”
祁钰的声音渐渐含糊起来,才进夏的时节是没有蝉鸣的,午后昏暗的寝室里十分安静,床上之人轻缓沉稳的呼吸声慢慢响起。
荀景缓缓蹲下身为祁钰褪去靴袜,他轻轻地抬起祁钰的双足放在怀里暖了几瞬,全然忘记了这是夏天,而后他弯腰起身慢慢放在床尾,让她躺得舒服点,荀景的动作十分小心,生怕吵醒已经入眠了的祁钰。
做完这些后,荀景缓缓侧身躺在祁钰的身旁,他撑起脑袋爱怜地抚摸祁钰的眉眼。
“小钰的睫毛可真长啊,像羽扇一样”
荀景小声呢喃。
祁钰是被冻醒的,梦里她总感觉身边多了一快冰疙瘩,虽然的确是夏季,可躺在冰疙瘩旁边是真的不好受啊。
她撑开沉重的眼皮,朝身旁看去,吓她一个趔趄。
荀景身上结了一层冰霜,双眼紧闭躺在她旁边,呼吸很轻,双颊却是红红的。
“小景”
祁钰在荀景耳边轻轻呼唤,荀景一动不动,没有回应,这个样子很像是走火入魔了。
“荀景”
祁钰一脸焦急,她将手背放在荀景的额头摸了摸,烫的惊人,但他的全身却是布满了冰霜,寒气逼人,祁钰眉头紧蹙惊慌起来。
“荀景,凝神静气”
祁钰在荀景耳边大声说道,她扶起荀景让他坐起。
“嘶”
荀景身上的寒冰之气刺得她手疼,祁钰甩了甩被冻的生疼的手,而后忍着剧痛在荀景后背点上大椎穴和风门穴以让他坐稳并振奋阳气驱散寒气。
“小景,默念清心诀”
祁钰在荀景背后焦急说道,她没有灵力根本不能平息荀景体内乱窜的灵气,她只能用真气助其驱寒。
在闲暇无人之时祁钰并没有懈怠修习心法刀术,只是作为农户之女十多年的她身体积劳亏损,并不能撑起高强度的训练,若是没有荀景那几年的悉心养护,她可能连刀都拿不起来,但武功秘籍内功心法的各招各式她都熟记于心。
祁钰忍着冰寒刺骨般的剧痛将内力真气聚于手掌上。
肺俞,开窍醒神,宣发寒气,肃敛阳经。
心俞,补益心阳,行气通络,调节神志。
肝俞
“祁督察在否?”
半合着的门的屋外是程曜的声音,祁钰在屋内被这一声惊吓到了,她不能让别人发现她会武功,这是她的底牌,更不能让被人看到此刻荀景周身寒霜的异常,否则会被别人当成妖怪。
听着渐行渐近的脚步声祁钰心跳如鼓。
“程大人稍候片刻”
“祁督察我可以进屋吗?”
程曜的声音越来越近。
“程大人稍候片刻”
祁钰心跳越来越快。
“祁督察我进来了啊”
门扉渐渐被推开,程曜的身影拉长在屋内的地板上。
“要死”
祁钰被迫收回放在荀景肝俞上的手,荀景瞬间吐出一口鲜血,祁钰眉头紧蹙将荀景拉回床内让他盘腿而坐,而后起身迅速拉上床帘,将二人遮掩住,这一系列动作只在一瞬间完成。
“祁督察原来在午休啊,只是床下为何有两双靴子”
程曜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被遮盖得严严实实的床榻,目光里闪过一丝狡黠,心想祁钰居然有娈童癖好,但这在世家贵族里也并不少见,遂他也没觉得有多奇怪。
“程大人何事请说”
祁钰语气里的怒火掩饰不住,但她手上的动作并没有停,荀景的灵气紊乱就已经能够说明他在不断跌境界,他本来是金丹期修者,而他已经很久没有去修真界修行了。
肝俞,清热解郁,理气和中,疏泄调机。
程曜当然听出了祁钰语气里的不悦,只是这件事他必须得办,而像祁钰这样的人以前不是没有过,他们大都历经磨难被磨平了棱角最后收起了他们为官之初的锋芒。
“北岸白银用去四万两,皆用于购买米粮,此话无误,祁督察须牢记于心,此事便就此了结,公账即可向圣上承禀,祁督察须谨记,公账四万两,皆购米粮,祁督察可有异议?”
床帘这一头的祁钰满头大汗,荀景身上的寒霜消融了大半,他身上湿漉漉的。
脾俞,调理气机,活络养血,渗利除湿,运化水谷。
“下官人微言轻,理当自尔,不敢有异”
祁钰阴阳怪气的话语里是满满的自嘲和愤懑,坐在圆桌旁的程曜轻叹一口气,他拿起一旁的茶壶倒茶却不见一滴茶水,他只得无奈地放下茶壶,而茶壶一旁黑白相间的浆糊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他没有动。
“唉,为官数载,我好心提醒你一句,识时务,知进退,善其身,方可明哲保身,长长久久”
床帘那一侧毫无动静,祁钰不声不响什么也没说,程曜轻轻笑了笑,他以为祁钰听进去了,却不知祁钰此刻的状态有多糟糕,脸色惨白的玲珑面上挂满了汗珠,真气就快要耗尽了。
肾俞,固摄肾水,滋阴调络,藏精纳气。
“祁兄明白就好,祁督察是聪明人,一点即通,那此事就到此为止,官印我给你放在桌面上了,还有犒赏,记住,是犒赏”
床帘那一头仍是没有任何动静。
“祁督察”
程曜感觉今日的祁钰有点奇怪,但说不出哪里奇怪,祁钰此刻的沉默让程曜以为是她还没想通。
“祁兄是聪明人,识时达务的道理我想祁督察一定懂,那我便先离开了”
床帘那一头仍是静默无声,祁钰的数次不应不答让程曜感到万分好奇,他抬步朝那边缓缓走去。
“祁兄”
周围的寂静无声更是让程曜满腹狐疑,他的步伐越发得快起来。
“多谢程大人相劝,下官懂了,只是此刻十分困乏,请恕下官不能相送之罪”
“祁钰”的声音乍然从床帘那一头传出,让距离床边只有不到两米的程曜霎时顿足不前,对方已然在赶人了,他即使是再好奇也不便上前,程曜只好后退几步。
“那祁督察好好休息,本官便先告辞了”
程曜目光盯了床帘几瞬,他想透过床帘缝隙看到里面的情形,却什么也没看到,他只好悻悻地抬步离开,并礼貌地为祁钰关上房门。
待程曜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小钰”
看着侧倒在床上脸色煞白满头大汗的祁钰荀景的心痛无法言说,是他连累了祁钰。
荀景正欲调起灵气为祁钰输送,却见祁钰撑着沉重的身体半坐起来拉着他的手腕有气无力道:
“你的灵力渡给我,我怕是会炸成碎片”
祁钰一句话说得气喘吁吁,她如虚脱了般倒下,被荀景接住,他轻轻环抱住满头虚汗的祁钰,祁钰撑不住沉重的眼皮,她又睡了过去,或者可以说是昏睡了过去。
荀景不能为祁钰去掉满头虚汗,这是在为她敛气,虚汗一去,内汗再出,气机流失,他本是魔,来到这个世界后居然成了仙修,以至他道魔双修,难以平衡。
看来他得计划一番,弃道修魔。
月朗星稀,玉轮高悬,夜晚的虫鸣声给县尉府宅增添了一丝静谧,后院没有厨房,通往前院的长廊上橙黄色的灯笼静静地挂着,无风月夜静得出奇,荷塘湖面上倒映着波光粼粼的圆月,令人陶醉又向往,水中捞月,飞蛾扑火原来是可以存在的。
院里是一片昏暗,这个时刻了大家都已经就寝了,祁钰和荀景轻手轻脚地打开厨房门然后转身轻轻关上,生怕吵醒了别人。
借着窗外的月光,厨房里并不是很暗。
“你添水,我来生火”
祁钰指挥道,做了两世农户她对灶台上的事务可是很娴熟的。
“嗯”
荀景轻轻点头,祁钰用先用窗台上放着的火折子点燃麦秸放入灶洞里,然后再给里面送入劈好的硬柴,用点燃好的麦秸引燃硬柴,大火自成,祁钰在底下拉着风箱,荀景在上面添了三瓢水,水不多,所以没过一会儿水便煮熟了。
荀景将锅里的热水装入茶壶中,祁钰待灶洞里的火熄灭后方才起身。
祁钰拍了拍手上的灰,荀景舀了一瓢水让祁钰在厨房的水池上方清洗双手。
“走吧”
荀景将瓢放在案板上后和祁钰又蹑手蹑脚地出了厨房,他们走到长廊上的时候圆月已经在西边了,水面上倒映的月亮已经看不到了。
“前面那个是不是顾呈啊”
长廊的尽头模模糊糊站着一个人影,人影的西侧是茂密的竹林,竹林里隐隐约约得好像也有什么动静。
“我看看”
“别用神念,就是顾呈,没想到他也是个爱赏月的”
祁钰拉着荀景的手制止他施术的动作,二人朝长廊另一头走去。
“顾兄”
祁钰在渐渐走近的时候顾呈就已经发现她了,他仰首装作望月兴叹,前方的竹林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祁钰觉得奇怪。
“祁兄大晚上的去做什么了”
顾呈放下背在身后的双手,转身朝祁钰笑道。
“没什么,煮了壶水”
祁钰语气随意说道,刚刚竹林里的动静她是察觉到了的,没有风,那就只能是。
“哦,今夜月圆,此景甚美,竹月廊荷,吟诗以对,方不负良辰,祁兄觉得呢?”
顾呈温柔的笑道。
“可”
“我家主子累了,顾大人请自便”
荀景拉着祁钰越过顾呈径直朝内院走去。
“你”
祁钰指着荀景。
“算了,我也不想和他在那儿无聊地吟风弄月”
闻言荀景心里竟生出一丝小雀跃。
“不过竹林里有一个人”
荀景拉着祁钰走进院子,西边的朗月已经照不到院内,被高大茂密的桑树遮挡着。
“你没看错?”
祁钰语气急切道,她想证实她的猜想。
“没错”
正此说着,二人已至屋内,祁钰若有所思,荀景关上房门。
“难道,难道顾呈是皇帝的人,难怪他的官阶并不高还能上朝,普天之下能给他这个权力的恐怕就只有髹金龙座上的那位了”
祁钰灵光一闪,来回踱步,自言自语。
“要不要我帮你除掉他”
荀景惊人一语让祁钰回神。
“除什么,杀了他我还怎么知道皇帝的态度,先放着,必要之时,再”
祁钰朝荀景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嗯”
荀景轻轻点头,他内心的欢喜溢于言表,看来顾呈根本就不是什么威胁。
圆月已经西沉,已过子时的夏夜异常静谧,不怎么明亮的房间里只有一个烛台在静夜里闪烁着微弱的光。
房间里的一条书案后坐着一个浓眉凤目的男子,男子一身青色官袍,上面绣着练雀绣样,瘦削的下颌轮廓分明,高高的鼻梁一侧是一颗小小的黑痣,微弱的烛火衬得他如寒夜里的孤灯,疏离又冷肃,而那颗小小的黑痣恰又给这缕疏淡增添了些许柔和。
烛火照耀下的书案上平铺着一张金黄色信纸,信纸边缘降龙镶边,如此精美的信纸上面却仅有寥寥数字。
“此子有用,另择佳偶”
男人攥紧右拳,眼里恨意涌动。
“他竟是易容的”
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清楚了荀景的长相,那是一副任何人看了都会自愧不如的容颜。
男人缓缓闭眼,再次睁开后又恢复冷淡疏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