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檐下的红色灯笼随风飘动,晚风拂动衣角,长长的书案上烛火摇曳,纸张翻动的声响在静夜里尤为响亮,一排竖挂着的狼毫依次如钟摇摆,摇动的暗影落在黑夜暗光下的白纸黑字上,那是一行行死寂沉沉又充满了呐喊挣扎的字。
“章兴十九年,岁在丙午,积阴骤雨,半月不绝,卫江积水成患,堰坝溃坍,水漫决堤,喷涌下注,河泻瓴建,不舍昼夜,浩淼长澜,周亘千里,吞洲漂防。开府仪同三司、豫州刺史、御史大夫崔施录聚邑都以访故,搴薪楗石以御之,维舟编桴以载之,遂连舳促槽,欲邑之茕嫠老弱、州之库藏图籍、官府之器。
……
后载始末,九州数地成灾,围困者数千万记,大水所至之处,居庐尽没,庄田尽毁,涂炭万众,四省两洲数县,洪流肆虐,三十万尽绝”
祁钰合上书册,南北两窗大开,微风袭过,贯通了长屋,祁钰起身站在风口交汇之处,弦月高挂在两簇白云之间皎皎明亮,淡云疏影轻轻飘聚仿佛为朗月遮盖一层薄纱。
窗外月光皎洁,窗内烛火微光,黛蓝色的半侧容颜和另一侧流黄之景交相呼应,荀景精致如玉的眉眼纯真无辜得让祁钰不忍拒绝,她轻轻点了点头。
荀景双眼瞬间灿若繁星,他缓缓执起祁钰左手在其手背迅速落下一吻,祁钰瞬间将手从荀景手中抽回,装无辜欺骗的把戏她不是不知道,可没见过他这么轻车熟路的。
祁钰恍若无意地在斗篷里面的衣袖上擦了擦,没有察觉荀景眼里闪过的一瞬落寞。
“明日动身离京,祁府须”
“我必须一起”
荀景语气坚定地打断祁钰。
“那府内诸事何人打理”
祁钰微微不悦,转身坐在书案旁翻开另一本书册,书册上记载的是近些年来卫江治水的各种措施,她不是工部的人,可她是食民谷的人。
“孙老头不是识文断字吗?让他来”
荀景挨着祁钰坐在她身边。
“偌大一个府宅,十五人食住,放在他老人家身上,也不怕他过劳积病”
祁钰翻看着书页,书上记录的皆是拆东补西,作用甚微。
“你救他于水火,这难道不是他该做的吗?”
荀景打了个响指,祁钰周围瞬间亮如白昼,案上书籍中的字顿时比刚才清晰了不少。
“你又使用术法,小心雷劈”
祁钰嗔怪道,脑袋渐渐扬起,身子逐渐坐直,她刚刚的确看字有点模糊。
“说到此,那天那道惊雷来得奇怪”
祁钰皱眉目光落在虚空中,荀景俯身和祁钰挨在一起,距离有点近,祁钰将书放在桌面上远离荀景半尺。
“不是说了,一定是姬尚赫”
荀景接着靠近祁钰。
祁钰起身绕到案前,负手踱步,轻轻摇头。
“不像,老大引的雷我是见过的,和那天的雷明显不同”
“你是在怀疑上界有人发现了我们?”
荀景起身靠近祁钰。
祁钰低头踱步又微微摇头。
“也不像,若是发现了我们,我们不会活到现在”
“小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别想那么多,明天还要出发,早点睡”
次日清晨,斜阳东升,朝露潮湿,万里晴空,翠鸟站在枝头鸣唱春景,即将入夏的天气在清晨时温度适宜,祁钰穿好红色的官服站在檐下张开手臂伸伸懒腰,今日她起得格外得早。
祁钰穿过长廊走去前院,厨房里忙碌的荀景透过枝干看到祁钰的红色背影停下手中的切菜的动作走出房屋却晚了一步,祁钰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走廊尽头。
“大人”
孙老头从前厅外急匆匆走进朝上座的祁钰跪地磕头,祁钰拿起茶壶倒了一杯清茶语气随意道:
“你坐着吧”
孙老头名孙老九,是十五个流民中的一个,因家中排行第九父母懒得起名,别人称他为孙小九,如今已成了老头大家便改口称他为孙老九。
“谢主子”
孙老头起身坐在堂下右侧的一个矮椅上。
“让你做的东西都做得怎么样了”
祁钰拿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茶水有点烫,可见是刚刚才添上的。
“主子请看”
孙老九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袱放在一旁的木桌上,他将包袱打开顿时里面的东西哐当摊开在桌面上。
之间那是一堆零件,有圆柱形中空的筒状铁棒,末端弯曲成柄的木质长板,长板中央有一蛇形弯曲,还有火线,发药罐,蛇形杆,铁质螺栓,火门与火门盖,还有一堆圆柱圆锥形的铁弹,等等,一样不落。
祁钰起身将各个组件一一核对,这些都是按照她所画的图纸制作的,看起来有一点粗糙但只要能用就好。
“干的不错,从今日起我会有一段时间不在府中,圣上派我离京办差,府里诸事就拜托你了”
祁钰没有看孙老头,目光落在桌面上的一众组件上。
“谢老爷恩典”
这是给他管家的权利,李老头喜出望外跪下磕头拜谢。
“嗯,去吃饭吧”
祁钰语气随意轻道,她埋头整理各个零件,开始组装。
正当李老头准备退后离开时,祁钰开口:
“这些零件分别是从不同铁匠铺里打造的吧”
“回老爷,按照您的吩咐,工匠紧赶,今日早晨取货,分别是从五家铁匠铺里打造的,路上无人发现”
李老头身子躬得很低,事无巨细说给祁钰听。
“嗯,不错,这是奖赏,接着”
祁钰从袖中取出一袋碎银,朝李老九扔去,李老头双手捧着下一秒瞬间跪地将双手朝祁钰的方向递去。
“小的不敢承恩,这是奴的分内之事”
“叫你拿着你就收好,正好让郎中瞧瞧你的喘病”
祁钰将铳筒对好放在一旁,将药池与火镰相接,将燧石和燧石夹用螺栓相连,而后将接好的两个组件固定在药室上方。
“谢老爷恩典”
孙老头不住磕头拜谢。
“好了,去吃饭吧”
祁钰将扳机安装在药池下方,红色的木质外壳套在铳筒药室上,用几道铁箍加强固定,祁钰起身握着手柄朝虚空比划试了一下手感。
孙老头起身看着祁钰手上长长的东西,它不像棍也不像长枪,心里想着这样一个四不像的东西主子拿它来干嘛,他忍不住好奇打量了几眼。
“还算不错”祁钰自言自语。
“在”孙老九躬低身子语气恭敬。
“哦,没你事了,这件事办得很好,回头还有奖赏,你先下去吧”
祁钰转身对孙老头说道。
“小的告退”
孙老头躬身后退数步转身离开前厅。
祁钰带着长铳回到后院,后院凉亭的石桌上已经摆满了美味佳肴,自从荀景住进府邸后每天每顿饭都是三菜一汤,一样不落,且每次都不一样,这让祁钰有时上朝上值时会忍不住猜想回家后又会尝到什么好吃的食物。
后院之内没有旁人,祁钰一蹦一跳走近凉亭,荀景撑着脑袋笑眯眯看着祁钰,眼神里尽是柔情。
“小景,你看”
祁钰从身后拿出红色的火铳在荀景面前晃了晃,目光里是掩饰不住的喜悦。
“火药呢,没火药它就是个空壳”
荀景拿过长铳仔细打量。
“前几天不是让你们收集硝石了吗,木炭随地取材,硫磺矿不日将得”
祁钰兴趣冲冲眉飞色舞,脑海想象成功的那个场面。
“你是说浙宁?”
荀景将火铳放在石桌上祁钰按着祁钰的肩膀让她坐下,而后将指尖放在祁钰太阳穴上轻轻按摩。
祁钰双手抓着荀景的手转身语气欢快道:
“没错,浙宁一带堪舆图我看过了,那边多丘陵盆地,地质活动活跃,硫磺石一定不少”
千里之外的一个小村庄上一片狼藉,坍塌的数座房屋木板落在泥泞不堪的田野里,村口的一棵老槐树拦腰折断,不远处的一条长川河流湍急,河道中央的堤坝底部数个破洞水流缓缓。
一群布衣壮年推着一车车砾石混合的沙土木料倒入破洞的堤坝旁夯实地基,新倒入的坚固的筑堤材料和原本不堪一击的堤坝大不相同。
“你们这是在,欲盖弥彰?”
一身红色官袍上绣着金色飞鱼图案头戴乌纱帽的中年站在泥泞之中,黑色的长靴上沾满了污泥,金丝线的腾云镶绣领口袖边随风摆动,中年语气极其愤怒。
“御史大人,御史大人,请救下官一命”
蓝色官服上的祥云朗月尤为刺眼,大腹便便的中年县令跪在泥泞之中不住磕头,身体颤抖不止。
“上报固若金汤的靖县河堤竟是如此,你让我救你一命,谁来救这些流离失所的孤魂野鬼”
红袍中年怒不可遏大声呵斥底下泥泞中的百姓口中的父母官。
县令身后跪在泥泞中的衙门差役有苦难言,堤坝偷工减料一事他们根本就不知道,直到大水漫灌了良田县令想着亡羊补牢他们才被迫日夜兼程重修河堤掩盖事实欲要蒙混过关,却没想到朝廷派遣的官员来得如此之快。
“此事大人可否当做谁也不知,权当河堤不固,泄洪至灾”
跪在监察御史曹德修脚下的蓝色官服县令怯怯说道。
“其中盈利七三分之,大人得七”
县令恬不知耻地继续说下去,他仰头看着上面的人眼里带着一丝期盼,这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
曹德修闭眼身体气到发抖,身后那些人可能会被迫共罪,但是贪腐之风一点星火便可燎原。
“滚,父母官做成这样你有何脸面让我保你”
曹德修一脚踹向脚边大腹便便的中年县令,县令在泥浆里滚了一圈,官帽跌落在地。
“大人救命,洪灾之前我们毫不知情”
泥泞上跪着的一众差役不断磕头,点点泥浆飞溅。
“你,你们,我待你们不薄”
县令将污泥里的乌纱冠帽捡起拍了拍重新戴在自己脑袋上颤抖着手指着衙役们。
“嗯?是吗?”
曹德修语气冰冷至极,目光扫过这群蛇虫鼠蚁,食民之膏,害民之虫。
“大人饶命,我等的确毫不知情”
跪在泥泞里的一个灰色布衣衙役颤颤巍巍朝上方的高管磕头。
“不知情个屁,凭你们那点俸禄能顿顿有米?要不是我”
“闭嘴,就是你们这群害群之马搅得百姓苦不堪言,毫不知情?呵呵,无名之利,你们倒是能欣然受之,其中贪赃你们恐怕早都心知肚明了吧”
曹德修字字珠玑,怒不可遏,指着底下跪着的一众人大骂指责,此时此刻无一人敢出一言,过惯了通过压迫底层而获得的舒适日子,他们会以为这是理所应当,试问谁知地里的红薯一斤值几何。
“大人恕罪,大人明察,我们的确不知”
除了县令和曾经有过从中渔利的差官们,其他一些既没有参与贪污又没有从中获利的人大着胆子为自己征求一线生机,他们本就是被牵连的,吃肉的时候骨头都没有却要一起承担偷狗的罪责。
“该请恕的不是朝我,而是无辜而亡的他们”
曹德修怒地指向被水半淹的一片村庄,那里廖无人烟一片废墟。
下方的水流湍急而过,河中的堤坝松散欲垮,高高的土堆上,泥泞的丛林外一群着统一官服的官员们有的站立着,有的低头跪在泥潭里,气氛一片死寂。
“将涉事一众捉拿归案,待朝廷裁决”
曹德修一语落下,身后身强体壮的一群带刀侍卫一把拽起地面上跪着的众人将他们控制起来。
“大人,大人明察,我是被牵连的”
“大人,我也是,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拿到”
“我也是”
人群中吵吵嚷嚷。
“一个两个的都给自己喊冤,我不是判案的,是冤是罪,堂上分说,带走”
曹德修一甩袖子踩在泥泞的地面上转身先行,黑色的缎锦长靴上泥浆点点,官袍上也是污泥沾湿,曹德修将袍摆提起,小心翼翼前行,这样的路他还是第一次走,稍不小心便会滑倒,来时就是这样。
“大人,我扶着您”
一旁一个身着蓝色长袍上绣飞雀图案的青年个子不高长得獐头鼠目弯腰哈背朝曹德修走去,双手放在曹德修右臂之下,脸上是不太明显的恭维之笑。
曹德修斜眼瞥了一下青年,青年表情归于平静。
“能及时举报,还不同流合污,你做的不错”
曹德修左手扶着袍摆,语气和缓。
“是大人给的机会”
青年语气恭维道。
千里之外的大晋京都长平,运粮官先行,巡抚,按察使,巡按,监察御史等后行,水部侍郎,河道总督,太医署数众伴行,官兵随之。
晴日朗朗,万里无云,皇宫别院的京中显贵赏花宴也因国库支取赈灾饷银而办得朴素节俭,但该有的排场和项目一个也不少,蹴鞠马球,骑马射箭,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男女各自席坐一排谈笑风生。
京中贵女各个使出自己最擅长的绝技以争长短,好为自己日后觅得良婿。
一身鹅黄色襦裙身披淡粉色薄纱的少女坐在高台抬起纤纤素手放在古琴之上微动长指,宛转悠扬的琴音袅袅传出,在场之人无不如痴如醉,明媚带笑的少女容颜在和煦暖阳下宛如山涧小溪的精灵,灵动活泼,一曲终了,满座鼓掌喝彩,赞美之言不绝于耳。
“碣石调能一曲弹出者本就稀少,而能弹得如此精妙绝伦的更是少见,此番一曲可堪夺魁”
“二哥此言为时尚早,杨大小姐是第一个出场的,后面还有很多人都没展示呢”
一袭绣绿金纹的紫色长袍男子朝一旁坐着的身着淡黄色蛇纹金绣男子说道。
被叫做二哥的男子慵懒地侧靠在红木矮椅上,头顶上方黄色的幕布随风飘动,斜阳落下暗影在他身上,半暗的容颜让人看不真切。
“鹤鸣一曲,何需鸦雀”
“二哥此话怕是会得罪不少佳人,呐,你看”紫袍男子微微仰首示意黄袍男子朝对面看去。
对面一排席座上坐着五颜六色身着打扮各有不同的红袖佳人,三两少女含羞带怯地朝这边望来。
“二哥何时娶个皇嫂啊”
紫袍男子是大晋国四皇子谢长谨,他面带微笑朝二皇子谢长则看去。
“二哥风月佳人不少,你就别担心他了,说说你吧,四哥,可有中意之人”
一个杏色长裙的俏丽少女一蹦一跳走至谢长谨身侧弯腰拿起桌面上一块糕点往嘴里送。
“嗯,好甜,四哥,你这里的糕点好吃诶”
俏丽少女嘴里嚼着食物含含糊糊道,少女梳着垂挂髻,鬓发上插着碧玉花簪,红色的玉珠流苏随着少女的动作轻轻摇摆。
“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意中人,去女眷那里玩去”
谢长谨语气嗔怪,但还是将桌面上的一碟绿色糕点递给少女。
“谢谢四哥”
少女一蹦一跳地从席座上离开。
台上接下来的琴曲相较于第一首就稍逊几筹,谢长谨微微摇头叹息一声。
“杨小姐才貌双全,丽质天成,三哥真是好福气”
谢长谨朝前座的一黑袍金丝蛇绣的男子看去,男子唇角带笑和对面一席的鹅黄色襦裙少女目光含情互望。
黑袍男子举起酒杯隔空敬酒,袍袖之后无人看到其抬手一摸将左脸上的一小道裂缝恢复如初,裂缝周围是一道道细小的木纹,极是可怖,但被他持着酒杯的手抚摸之后,瞬间光洁如玉,他放下酒杯仍然维持着温和的笑容。
“怎么,四弟喜欢杨小姐”
谢长则靠坐在红木矮椅上懒懒说道。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既许三哥,便祝他们琴瑟和鸣吧”
谢长谨举一杯烈酒尽数入肚。
高台上又坐下另一位淡蓝色襦裙身披白色薄纱的清冷美人,女子杏眼黛眉笑容淡淡,她侧坐在一架箜篌旁边,一双纤纤玉手轻轻抬起勾起一抹弦音。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