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情绪低落,慢慢向回走去。一旦平静下来,就觉得刚才受伤之处火辣辣的疼痛,找了间路边店铺一照,但见鼻尖涨红,脸颊也有些肿涨。
这样回去可就要露马脚了,陈家旺心中边盘算边慢慢磨蹭着向回走。冬天暗得早,等回到府上,天已经黑了下来。
他以为师父已经回后院了,也许明天就消肿了,先熬过今晚再说。
刚走进二进院落,就见垂柳堂上灯火通明,人影憧憧,有丝竹管弦之乐传出,竟是难得的热闹。
正犹豫时,从里面走出来一人,正是胡管家。胡管家也看到了他,冷言道:“你到哪里去了?之前掌门还查点你,难得今天办这么热闹的宴席,你倒无影无踪,好生失礼。”
陈家旺往背光处侧身而站,不让胡管家看到自己脸面受伤的情形,道:“请问管家,今天垂柳堂这么热闹,来了重要客人么?”
胡管家道:“霹雳堂没把你当外人看待,有事都带着你。今天大家都到齐了,就差你一个,好大的架子!”
陈家旺心情低落,不愿和他一般见识,道:“实在是因为受了风寒肚腹疼痛,我想先休息了,还请管家代向掌门禀明。”
胡管家哼了一声,转身就走。今晚这样重要的活动居然主动放弃了,真是不识抬举!
回到房间,陈家旺按惯例念起了《地藏经》。可今晚和平时不一样,心情老是平静不下来。
他心里莫名有些害怕,他宁愿相信是身体上的伤势引起的心情波动,可随着隐约飘来的音乐,码头上见到的少女在脑海中浮现、清晰生动起来。
在船上、在码头上,他都刻意和那少女保持一定距离,不去看那少女,可世事难言,偏偏就是这么惊鸿一瞥,就在心里刻下了难以忘怀的印记。
在石头上刻字,需要刀斧锤凿,靡费功夫,可是要在心里刻上一个人啊,只需看上一眼。
陈家旺心里既害怕又慌乱,可又感到有些甜丝丝的,自己也说不清楚什么感觉。他加快了默诵《地藏经》来平复心情,可平日里很灵验的法子这时完全失效,周身的皮肤也感到火辣辣的,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就这样直到天明。
第二天伤势已经好多了,陈家旺编了个借口,他平日里朴实本分,师父也不疑有他,更加不会想到这个老实徒弟昨天竟然会和人打了一架。
白天雪突然大了起来。落雪时节,江南其实湿冷异常,不逊于北寒之地。午后,胡管家来通知他,明天不用出早课了,早些起床协助工匠将书斋新建的炕生火加热。
第二天天还没亮,一大早胡管家就带着工匠们来到书房。陈家旺跟在工匠身后,忙里忙外极为认真。胡管家站在一旁,撇撇嘴,满是不屑,想来又是在嘲笑他不会偷懒、是个傻笨小子了。
生火加热一切顺利,胡管家招呼工匠去用早点。不一时又来了两个丫鬟,带着抹布、拂尘等,仔细打扫书斋。他担心小丫鬟理乱书斋,抢上前与她们一起动手打扫。
室内本就温暖如春,一口气把这些忙完,陈家旺汗流浃背,身上蹭了一道道灰印子。
正想着歇一歇,蓦然听见书房外秦敬泉咳嗽一声,道:“梦儿你看,今天雪景可漂亮了,比京城如何?”
“京城偏旱少雨,但景色苍茫,不事雕琢而又不失含蓄,大气磅礴。江南莺莺燕燕,景色婉丽柔和,精致剔透,风雅古韵。二者各有千秋”。
是个少女清脆口音,陈家旺不禁心中一动,好似在哪里曾经听过?
少女接着道:“师叔祖带我逛遍了京城内外,便是皇家大内也没少去。每日变着花样尝各种美食,听各种小曲。可是时间长了啊,还是觉得家乡最好。”
另一个少女道:“禀掌门:小姐认为家乡好,最主要是亲人在这里啊。小姐可孝顺了,每日挂念着掌门,亲人安好,家乡就美了。”
秦敬泉“唔”了一声,甚为满意,道:“小丫头跟着小姐去了大半年,嘴巴更甜了。这次你赔小姐在外辛苦了,要好好赏你。”
胡管家趋附道:“小姐是天上仙子,纤纤姐跟着小姐,都有幸能沾上仙气呢。”
胡管家拉下脸来大拍马屁,引得秦敬泉哈哈大笑,那小姐却轻轻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陈家旺胡乱用袖子抹了下脸上的汗水,赶紧出门迎了上去。
他向掌门和管家行礼,胡管家拱拱手,故作讶异道:“你怎么搞成这模样,影响咱们霹雳堂形象啊”。秦敬泉眉头微微皱了皱,招手道:“来,见过小姐”。
背对着书房站着两位少女,正轻嗅梅香,欣赏雪景。
离得近了,见身前这少女脸朝花丛,身形婀娜,头上盘起了宫髻,露出洁白滑腻的脖颈,清晨的阳光洒在她的侧脸,更显得肤色如玉、清丽出尘。
陈家旺俯身行礼,道:“见过小姐”,少女并未回首,淡淡应了一声。陈家旺是个敦厚谦让之人,不愿厚此薄彼,又向旁边丫鬟装束的少女行了一礼,道:“纤纤姐好”。
他刚才在室内听到胡管家这样称呼,自然就讲出了口。丫鬟“咦”了一声,转过身来,四目相对,两人都忍不住吃了一惊。
丫鬟捂住嘴,瞪大了双眼,道:“原来是你…”
这丫鬟正是前日在码头上遇见的小纤。陈家旺猛然醒悟过来,难怪嗓音似曾相熟,眼前的女子不正是自己辗转反侧、睡梦中苦思冥想的少女吗?
刹那间他心脏紧紧收缩。本以为就此分别,自己把心思晾干收起,就随风去吧,万没想到还能重逢,这就是命运吗?她竟然是掌门的女儿,这到底是福还是祸?陈家旺怕心思流露,赶紧低下头去,小纤后面讲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陈家旺不敢抬头,但能感觉到少女转身看了过来,她的目光停在自己身上,温润无比。
秦敬泉也颇为奇怪,问道:“梦儿、小纤,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纤捂住嘴,吃吃笑了起来。梦儿微笑道:“爹,室外寒冷,咱们进去再说吧。”
一行人向书斋走去,陈家旺走在最后。
心中的人儿终于重回视线了,可他却不敢抬眼看她,即使是后背,多瞧上两眼也是奢侈,唯愿能一直这样走下去,感觉到她就在身前、闻到她淡淡的体香、瞄到她修长的背影,如此足矣。
梦儿和小纤是第一次看到重新装饰的书斋,二人睁大了眼左瞧右看,欣喜异常。梦儿道:“爹爹真聪明,一看画册就懂女儿心思,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样。”
秦敬泉抚髯大笑,道:“乖女儿,还不止于此呢”。其时不仅叠席上,整个房间里都暖意盎然,秦敬泉示意女儿坐上叠席,道:“感觉怎么样,又暖和又舒服吧?这可花了特别的心思,有了这个暖炕,管它外面天寒地冻,这里还是热乎乎的。你功夫没练到家,这样你到书房来就不必怕冷了。你在京城的日子,师叔祖疼你,多半随你自己玩,不过既然回来了还是要多多练功。你喜好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都很好,只是你既然是爹的女儿,还是要多花些时间来练练本门的功夫…”
霹雳堂的掌门任何时候在人前都是一副端正严肃、凛然生威的模样,可一遇到宝贝女儿,顿时爱心泛滥,絮叨不停。眼看老爹突然变了一个人,虽然关爱有加,但是婆婆妈妈、苦口婆心,有些令人吃不消,梦儿向小纤使了个眼色,嗔道:“爹,我知道啦”。
小纤收到小姐使过来的眼色,自然明白小姐的意思,她装模作样坐上叠席,东瞧瞧西看看,赞不绝口,道:“难怪咱们小姐又漂亮又聪明,原来掌门就是这样的人。这个暖炕建造的太合小姐心意,太好了!”
小纤自幼和小姐一起长大,二人情同手足,名为主仆、实似姐妹,加上小纤也是长得乖巧可爱、心思伶俐,从后院老太太到掌门秦敬泉和几位师父都十分喜爱她,因此连胡管家这等滑头人物,也不敢得罪她,见了面常常尊称一声“纤纤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