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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朝露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缕清甜的桑葚清香。

祁钰站在屋檐下张开双臂享受这来之不易的短暂片刻,玉带紧紧束在她盈盈一握的细腰上,身后不远处石桌旁坐着的荀景极力忍着上前揽住祁钰的冲动,压住自己的烦躁心绪,他不能再连累祁钰了。

“小景”

祁钰忽得回头,荀景移去炽热的目光。

“今日我们来做一件大事”

祁钰一蹦一跳地回屋坐在荀景旁边。

“什么大事?”

荀景提起茶壶为祁钰斟茶。

“扮演一个角色”

祁钰眼里闪过一瞬狡黠。

“什么角色?”

荀景将茶杯推向祁钰,祁钰一杯入肚。

“搅屎棍”

晴日朗朗,万里无云,今天还是个炎炎夏日,城里的灾民区被安排在城隍庙一带,长街小巷的墙背屋檐下,城隍道馆的后院里,皆是无家可归的流民或灾民。

尽管他们穿上了朝廷下放的麻布衣服,可没有床榻被褥的他们没过几天便又是衣衫褴褛了。

城隍庙后院的烟火气息非常重,而庙堂大殿上还是整洁如初,数座神像在高台上摆放,或威严肃穆,或慈眉善目,或狰狞可怖,或青面獠牙,十殿阎罗鬼域之神给大殿增添了一丝可怖的气氛。

“铜钱兑换好了吗?”

祁钰负手站在城隍神的神像前方仰头和神像的双目对视,终究是神像,即便刻画得再慈眉善目也彰显着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

“好了,不知大人用铜钱做何,可需下官相助”

祁钰身后站着数个身着退红色翻领缺胯袍的侍卫,侍卫们脚下是十四个灰色木箱。

“不用,下去吧”

祁钰的目光没有从神像的双眼上移开,越诡秘恐惧,她越不怕,她越兴奋,她情愿走上新生过程中的屠灭之路。

“是,下官告退”

十四个侍卫满肚子疑惑,却也不敢上前询问,他们只得陆续离开神庙。

殿堂上渐渐得又恢复平静,偶尔可以听到后院里叽叽喳喳的鸟鸣声。

“小钰,你是想要他们”

荀景站在祁钰一旁转身看着堂下摆放着一个个木箱。

“斗”

“不愧是小钰,有趣儿”

荀景缓缓后退到石雕供桌边眼神随着祁钰而走,似有探究和痴迷,忽得他跳坐上去环胸望着祁钰。

城隍庙的后院里麦秸草垛堆放在一侧檐下,一群破衣烂衫周身脏污头发打结的男男女女们靠坐在上面,面黄肌瘦,无精打采,病怏怏的样子像是地狱而来的游魂。

后院的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酸臭味,地面上停落的黑色苍蝇似是比繁星还多,远远看去有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感觉。

草垛后方不远处是数个红色长柱撑起来的比较宽敞的披屋,没有门,所以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架着的大锅,大锅底下的火焰旺盛燃烧着,锅的上空冒着滚滚热气。

“大人”

一个老翁第一眼看到祁钰便拖着跌跌撞撞的身体激动地朝祁钰的方向跑来,脸上抹着香灰的荀景迅速挡在祁钰前面。

“大人”

越来越多的灾民发现了祁钰,纷纷起身走到院子中央,刚刚安静停落的苍蝇在空中乱舞,苍蝇的嗡鸣声似是比枝头的雀鸟啼鸣声还要响亮,数只苍蝇飞落在祁钰的肩膀上,荀景挥手赶走。

祁钰没有理会其中任何一个人,她径直朝披屋走去,院子中间聚集的灾民们纷纷让道,荀景随在祁钰身后。

大锅上方的热气散开,祁钰嗅到一股淡淡的米香,大锅底下的火柴燃烧得旺盛,院子里的众人小声私语,披屋角落里潮湿阴暗,还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恶臭,几只白色的蛆虫在角落里恶心地蠕动着。

祁钰朝锅里看去,一片混浊的汤水,她握着烫手的勺柄顺着锅底舀起一勺米粥,混浊的汤水里白色的颗粒屈指可数。

“粥已经煮好了,你们不吃吗?”

软烂的米块在勺里的汤水中漂浮着。

“还没”

一个破洞烂衫的青年端着两个互相倒叩着的瓷碗朝祁钰的方向走来。

他怯怯地朝祁钰看去。

“大,大人,请请您退后几步”

青年端着瓷碗在距离祁钰一米远的地方结结巴巴地说道。

“好”

祁钰蹙眉万分不解,她朝披屋外移动了几步。

青年揭开叩在瓷碗上的另一只瓷碗,将瓷碗里面的东西倒入大锅中,倏得里面的情景清清楚楚地映入祁钰眼帘。

“呕”

祁钰感觉毛骨悚然,汗毛直立,她猝然后退数步止不住做出干呕的动作。

“大人恕罪,小民无意示此污秽之物”

青年看到祁钰的反应后霎时惊慌失措地跪倒在地朝祁钰的方向不断磕头。

“大人恕罪”

“大人恕罪”

“大人恕罪”

青年一边磕头一边说着。

荀景眉心紧锁,他扶住祁钰的右臂,地面上另一只瓷碗里还有几条蠕动的蛆虫。

祁钰的双眼被呕吐和震惊激起婆娑泪花,她的喉咙像是卡着一根鱼刺,一个字也说不出口,祁钰捂着胸口朝青年的方向挥了挥衣袖,青年不知是什么意思。

“你快起来吧”

荀景紧蹙着眉头轻声说道,刚刚的那一幕他也是被震惊到了,说实话自诞生以来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画面,脏与不脏的概念他也分不清了。

荀景向替祁钰找一个坐下歇息的地方,周围的恶臭环境却让他无处落脚。

身后的数众窃窃私语声不断。

青年起身用脏手握着勺柄在锅里不断搅拌。

祁钰平复了好一段时间的生理性不适后才勉强能够开口说话。

“我们先去那边等他们”

祁钰忍受着胃里反酸的难受对一旁扶着她的荀景说道。

“饭好了”

青年舀起一勺米粥看了看,对院子里的一众说道。

众人皆去草垛旁拿起自己的碗朝青年的方向走去,数个穿着脏污布衣的灾民和祁钰二人擦肩而过。

祁钰和荀景站在屋檐下看着前方一众人排队等饭,已经盛了一碗饭的人坐在脏污的麦秸上轻轻吹走碗边的热气而后慢慢喝着,唇角挂着满足的笑容,仿佛久旱逢甘霖。

些许苍蝇在碗周飞舞不慎落入碗内被灾民一口喝进腹中。

“那些东西是很有营养的”

祁钰突兀的一句话让荀景把目光从灾民身上挪开。

“只是没有干净的水清洗,生活的环境又这样”

祁钰停顿了一瞬,似是觉得她在说些天方夜谭的东西。

“活下去才是最终目标,而不是活得好”

祁钰双手耷拉在两侧,宽大的红色官袍在这一众不是灰色便是黑色的场景里显的格格不入。

“小钰”

荀景适时拉回祁钰的心绪,这些大悲大苦他不想让祁钰深陷,她该被他捧在掌心里呵护着。

“而这还只是受灾不严重的北岸而已”

祁钰的语气十分平静,让荀景的担心稍微缓了缓。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恶臭味,荀景想拉着祁钰去往前堂,这些肮脏的东西他不想让祁钰看到。

“小钰,我们进去吧”

祁钰站在屋檐下双手交叠放在腹前。

“小景,你帮我抬一箱进来”

祁钰的语气平静。

“小钰”

“现在就抬”

祁钰命令的语气让荀景乍然一惊。

“好”

荀景转身去了堂内,在后院待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让他觉得难以忍受,可祁钰明明也是反胃的。

一箱铜钱很重,里面有大概一百多贯铜钱,荀景将它抬到屋檐下祁钰的脚边。

院子里的众人骤然看到这一幕皆不明所以,他们纷纷朝祁钰脚边的黑色木箱看去,眼神里是止不住的期待。

“大人要放粮吗?”

一个衣衫破烂的少年说道。

“不是粮,是钱”

祁钰平静道。

少年眼里的期待一扫而空。

“我想要吃的”

衣不蔽体的少年瘦骨嶙峋,祁钰可以看到他锁骨下的一排排肋骨。

众人也没有刚刚的好奇了,但仍期待着箱子里能有别的东西。

“你们拿钱去买粮”

祁钰双手背在身后,红色的衣袖交叠着。

“城里已经没有粮了”

一个老妇说道。

“城里的粮食已经被买空了”

一个老翁说道。

“一个月前就买空了”

一个年轻女人说道,她的脸上满是灰尘泥污。

“在朝廷那儿买”

祁钰朗声道,买光了?这是富户屯粮,坐地起价,发国难财,而灾民并没有钱,他们卖的对象是普通平民,这点道理祁钰还是懂的。

“可大人已经放粮了”

拿朝廷给的钱买朝廷给的粮?

众人不知道祁钰是什么意思。

“你们能吃饱吗?”

“来拿钱去买粮吧,在朝廷那儿买,一人一贯钱”

祁钰打开脚下的箱子,数不清的铜钱密密麻麻地充满了木箱。

一吊一吊的钱远远看去像百足蜈蚣。

众人议论纷纷。

“大人,为何不直接放粮,要用您给的钱去买?”

“因为这不是朝廷给你们的钱,这是我的钱”

祁钰语气平静道。

“大人,您是在”

“大人爱民如子,小民感激涕零”

一个老翁跪下朝祁钰磕头,语气里是颤抖的激动。

“这是朝廷给我的犒赏,来此不过半月,朝廷犒赏白银四百两”

“大人”

老翁抬头不可置信看向祁钰。

“除本官之外,别的人更多,那是从中取得的犒赏”

祁钰加重了从中两字,她从箱子里取出一贯钱朝老翁扔去,院子里的众人根本不知道祁钰此话何意。

但一群人当中一定会有一个或两个敏觉心明的人,这样的人若是缄口不言,通常能适应各种环境,随遇而安,而若是自作聪明,出头之鸟,焉有好路。

“一人一贯,排队来取,拿去买粮”

“你们贪民之财”

一个青年义愤填膺,他朝祁钰的方向走了几步。

“大人心善,多谢大人”

老翁抬起手上拄着的木棍挡了挡青年。

“记住,去买粮”

祁钰压重后面三个字。

众人一一取过木箱子里的铜钱,不一会儿便被瓜分干净。

“去买粮,顺便让庙外的其他人也来这里领钱”

“是”

众人拿着钱陆续出了后院,祁钰守在庙堂大殿里。

“小钰,你说他们会斗吗?”

祁钰负手站在神像面前,抬头和神像对视,荀景在祁钰一旁问道。

祁钰沉默不语,她盯着神像一动不动。

“小钰”

“大,大人”

城隍庙大殿里走进数个衣衫褴褛的人。

“领钱吧”

祁钰转身打开第一个箱子。

“一人一贯”

祁钰表情严肃地提醒道。

经过灾民街头巷尾的互传,神像大殿里的人越来越多,十三箱一千四百多贯铜钱在午时之前便被分完了。

“大人”

后面来的人兴冲冲地冲进大殿。

“没有了”

祁钰双手背在身后语气十分随意,仿佛这就是个游戏,不过这就是个游戏。

“可是大人,他们都”

男人不服气道。

“走吧”

身旁的青年拽了拽男人破烂的衣袖。

“不,大人,他们都有钱了,他们都去买粮了,那我们怎么办”

男人朝祁钰的方向走近了点,荀景适时挡在祁钰面前。

“不知道,反正我没钱了”

祁钰握了一下荀景的手腕,在他手背上狠狠掐了一把,她抬头和荀景对视一眼,而后绕过他站在青年面前。

祁钰抬起双手无所谓地耸耸肩。

她满不在乎的样子让男人十分冒火。

“大人,那后面这些人可要饿着肚子了”

男人语气不善道。

“不关我事,与我无关,反正钱已经完了”

祁钰撇撇嘴,仿佛在说,没有了,没有啦,你来晚了,没有啦,这个态度很欠揍。

祁钰负手在青年面前缓缓地惬意地来回漫步,仿佛后面的人饥饱生死与她无关一样。

嘭!

男人怒火中烧,他一拳袭向祁钰的侧脸,这个速度太快,快到荀景来不及阻拦。

顿时祁钰光洁细腻的侧脸上出现了一个红印,她跌跌撞撞朝侧后方倒去,荀景眉头紧蹙在后面环抱住她。

“你”

荀景怒不可遏扶住祁钰让她站直而后朝男人走去。

荀景震怒的样子十分可怕,男人惊慌地后退几步。

“小景~,我牙疼”

祁钰委屈撒娇的语气让荀景倏得眉头舒展开来,眼神里流露出柔情和怜爱,像冰山乍融。

荀景瞬间抛下眼前的所有事情转身朝祁钰的方向走去。

“你活该”

荀景揽住祁钰的肩膀语气嗔怒,目光里却是疼惜和愁绪。

这样郎情妾意的画面顿时让一旁的男人无措起来,原地呆愣片刻,他看到了什么,两个大男人。

不对,他是来干嘛的,男人摇了摇头,摇散头脑里荒唐的想法。

“大人,你要给我们一个说法,凭什么他们领到了,他们去买粮了,而我们只能空着手”

男人语气强横,他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孤家寡人一个,烂命一条,死前也要讨个公道,而且,做个出头者,小弟们也会崇拜他。

“钱我是没有了,不过既然这些钱是朝廷给我的犒赏,我只是个芝麻小官,而我的上头,他们的犒赏,你们认为呢?”

闻言男人瞬间如醍醐灌顶般清醒。

“大人,你是说”

“你看啊,我手上没钱了,可有钱的大有人在,我一个芝麻小官而已,分钱这样的事~”

祁钰摊开双手无辜道,她拉长着尾音余光瞥向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