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人分别接下御赐罗伞,黄色的伞面祥云鹤舞,殿外大雨瓢泼,淅淅沥沥如鼓鸣。
“臣等告退”
几人对着金銮宝座躬身拜谢,退后数步转身缓步出了殿门。
“祁兄裸马无车,不知可否邀尔同行”
顾呈在祁钰身后叫住她,正要跨出殿外的祁钰只好驻足,这是第二次诚邀了,新入官场,她不好拒绝。
“那便叨扰”
祁钰转身抱拳道,二人一同撑伞出了乾元殿。
殿外露台无积水,地面为细碎沙石平铺,类似于柏油大道,透水性好,中间高两侧略低,且有三两浅渠以做引水,浅渠不认真看的话甚至看不出来,既保证了外观平整漂亮,又将排水作用展现的淋漓尽致,对此,祁钰不得不夸赞,但也能说得过去,权利文化政治军事中心,集异士能人于一宇,可以代表此时代整个大陆的文明进程。
祁钰二人如同昨日一般,从右侧台阶缓步而下,朝服齐踝,行走期间必定沾湿,祁钰只好一手举伞一手提着袍摆,顾呈却任其扫地。
“我来帮你吧”
顾呈左手持伞,右手将祁钰左袍摆提起。
“顾大人不怕沾污吗?”
祁钰左手举伞,透过伞檐仰首看向顾呈,这是个长相普通平凡的青年,年约弱冠,五官虽普通但也周正,就和这里的大多数人一样,丹凤眼,浓眉山鬓,厚唇宽鼻,用前世祁钰的话来说大概就是长相老实敦厚。
“我有换洗的官服,祁兄是新人,怕是不知道,为官一月后方可用月俸官银去工部换取朝服”
“明白了,嗯,只是顾大人为何阻我刚才进言”
二人边走边说,阶面磨砂粗糙,祁钰并不担心滑脚,无风雨落不见歇,暗日浅光青烟色,抬首环顾,雨景朦胧,晚春绵雨别有一番风味。
顾呈没有回答,祁钰当然也没有多问。
祁钰行至坤午门,坤午门两侧守门侍卫,端立如松,右手放在腰间长刀的刀柄上,目光坚定,样貌凶厉,祁钰不知该不该让他带话给侍马监。
“怎么了”
顾呈见祁钰顿足不前遂疑惑道。
“白马仍在宫厩”
“不必担心,御赐之马谁人不知”
顾呈提着祁钰袍摆继续前行,祁钰只好跟着。
顾呈的马车在宫外不远处的长街边,车前一匹红鬃壮马,落雨浇淋,红马岿然不动,仿佛被定住了一样。
“大人”
车檐下坐着灰衣灰帽车夫一看到顾呈表情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笑嘻嘻从车上跳下,他穿着蓑衣弯腰碎步急行走近顾呈,顾呈后退半步,面上微微不悦。
“走吧”
顾呈侧首对祁钰道,祁钰从迷茫思绪中回神。
“哦,好”
顾呈先扶祁钰上车,自己随后,车夫欲上前扶顾呈,却还未等他靠近,顾呈察觉到了,他闪身飞速入内,车夫不久前才从外院调进内院,对于他来讲,内院的活更轻松,接近贵人可能时不时还有奖赏,这代表他升职了,而今日是他升职后第一次办差,只想着怎样讨好大人,却未想大人好像不待见他,他也不知道为何。
“走了,从状元府过”
顾呈冷冷的声音从车帘另一侧传出,车夫抖了个机灵,他摇头让自己清醒下来,许是雨天的缘故,车夫这样给自己安慰。
马车行驶的过程中,祁钰环顾打量车内,马车很大,三面红木长凳,中间一雕花木桌,脚下铺着棕色地毯,貌似吸水挺好,祁钰看不到湿鞋印,轿顶也高,所以马车空间很大,祁钰刚来此地,她也不知道这样规格的马车算是什么阶层使用的。
“祁兄好像有心事”
顾呈打开桌上香盒,右手持香匙,左手扶袖,眼神示意祁钰打开一旁香炉炉盖,祁钰会意照做,顾呈取了三勺白色粉末放在香炉内,用香铲铺平,而后取出香铲,用火折子点燃香线,借香线引燃香炉内已经定形好的香粉。
顿时香雾缭绕,白烟袅袅,空气中渐渐弥漫着一种类似于薰衣草花香的味道。
“何以见得”
祁钰扣上炉盖,双臂交叉后靠端坐,马车虽是摇摇晃晃,桌面上的香炉却是一动不动,白烟自盖缝袅袅飘出,顶檐上的流苏叮当摇撞,发出悦耳的风铃之音。
“宫门处祁兄盯着侍卫顿了三瞬,宫门外与马车遥遥相望顿了六瞬”
祁钰微挑秀眉,目光从顾呈身上移开,思索了片刻才道:
“宫官如午门门神,顾兄的烈马好看”
“只是如此?”
顾呈晃了个趔趄,身体微侧,惯性使然,可见马车加速了,快到正午时分,也许车夫也饿了。
“只是如此”
祁钰轻道,声音如蜻蜓点水,细碎轻灵,车外流苏轻撞之音混合着雨落车身鼓鸣,恍惚之间,顾呈有种对面之人好像变了个人的感觉,不对,不是好像。
“对了,顾大人阻我进言,其中可有玄机?”
祁钰捏着浑厚嗓音,这是她为扮成男子练了许久的发音。
“前朝缘何灭国,祁兄可知?”
“缘何”
顾呈挑起了祁钰的兴趣,她本就是喜听故事之人,她整了整衣袖,合手放在膝盖上,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沉迷酒色是表面,民怨激愤是主要”
“仅此而已?我还以为顾大人要讲一段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旷世奇恋呢”
祁钰双臂交叉,以她的了解,亡国之君通常会伴着一个祸国妖妃,毕竟这是史官们记载常用的手段。
顾呈良久不语,看不清楚面上喜怒,祁钰哑然,难道还不太熟,开不了玩笑?也对,才只不过认识了一天而已。
“咳咳”
祁钰轻咳,打破尴尬的气氛。
“顾大人所言甚是,不过水源调动,我有办法让民自愿为之,且不伤民”
“是何良策?”
顾呈语气严肃,祁钰感觉好像听到了急迫,却见顾呈姿态松散,表情温和,许是急雨的缘故吧。
“浙宁水患正是良机”
“祁兄是说”
“没错”
顾呈浅笑,后靠在车身上,车身摇摇晃晃,车内香雾氤氲,暗光朦胧,雨声点点鼓鸣,薰衣草清香不浓不淡,闻之霎是清爽,只是令人有种昏昏欲睡之感,也难怪,薰衣草香本就是助眠之香。
“漫漫路长,道阻弥艰”
顾呈清朗之音夹杂着雨声点点传至祁钰耳中。
“急功近利,全盘皆输”
祁钰回道,二人相视而笑,马车晃晃悠悠,车内香雾缭绕,祁钰略感晕醉,她看不清对面那人。
“大人,状元府到了”
车夫浑厚声音从车外传出,此刻仍是小雨淅沥,滴滴答答落在车身地面,动中有静。
“在下告辞,顾大人慢走”
祁钰起身弯腰抱拳,转身欲走,顾呈突然抓住祁钰手腕,盯着祁钰眼睛,那是祁钰看不懂的复杂目光,是复杂吧,她其实也不清楚。
“你”
顾呈蹙眉复又展眉,祁钰蹙眉不解。
“顾大人何事?”
她的目光不像是假的。
“无事,明早见”
顾呈垂下目光,松开祁钰,祁钰侧头疑惑,但顾呈不说她也不好相问,她转身弯腰出了马车。
祁钰撑伞提着袍摆走到宅门檐下,目送马车远去,没于巷尾,小雨又渐渐转为中雨,没有停下的趋势。
“小钰”
又是这个讨厌的声音,祁钰翻了个白眼。
“小钰”
“别和我说话”祁钰转身撑伞回内厅,目光始终没在荀景身上停留。
“你看”
荀景控雨为祁钰开道,细雨绵绵弯向两侧形成一幕雨帘,如圆润水晶珍珠流苏,水帘曲面落珠,开辟一条无雨小道,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前后缓行。
“好看吧,还有更漂亮的”
荀景左手打了个响指,只见不断落下的水珠瞬间凝固成冰珠,他右手控制冰珠走向,在空中形成无数个重叠的心形。
祁钰撇撇嘴,到底谁是几千万岁的老妖怪了,她穿过重重心形冰幕,走回内厅,坐在上座左侧,提起茶壶斟了杯茶,一上午了,她还是有点渴的,一口气喝了三杯清茶,虽然苦味重了点,但好歹能解渴。
“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不做官吗?”
祁钰将茶杯重重放在桌面上,既然不做官,那这几年陪她一路过关斩将参加那么多场考试是在和她玩过家家吗,祁钰眉头微锁。
他迫她签了婚书,待她手段强横,但也是她的救命恩人,他将她从那个魔鬼一样的地方带出来了,十四岁以前的经历她记得不是很清,只知道那是炼狱一般的生活,母亲不是母亲,父亲不是父亲,佃农的家庭能有什么爱,祁钰冷笑,如果十四岁没有恢复记忆,那个冰冷的柴房便是她的归宿,恐怕她………
“小钰,看”
荀景从身后拿出一把木槿花,淡粉色的花瓣片片盛放,瓣边如雾色薄纱,像仙娥舞动的裙摆,这该是他从修真界摘的吧,难道他回了趟修真界。
祁钰展眉接过花束,轻嗅了下,抬眼看了看荀景,芙蓉不及美人妆可否形容男子呢,荀景浓艳无妆美貌自成,她不得不承认这是和盛烨一样类型的长相,一样的艳美无双。
“小钰比娇花还美呢”荀景抬手欲摸向祁钰侧面,祁钰目光随长指而去,侧首躲了躲。
荀景眨了眨眼,唇角带着温柔的笑,摘了片花瓣放在口里,慢慢咀嚼。
“你知道凡间的任务?”
祁钰将花束放在桌面上,她并不担心花会枯萎,这是修真界灵植,说不定比她的命还长。
“不知道,但也猜到了”
荀景看向祁钰,祁钰被这目光看得不自在,侧首看向厅外,中雨又变为小雨,这场雨什么时候能停。
“饿了吧,我给你带了饭”
荀景自储物袋取出一个长筒方木盒,打开盒盖,一阵清甜香味袭鼻而来,祁钰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
两盘热菜,一碗肉粥,一碟糕点,在修真界待过许多年的祁钰一眼就能认出这些都是修者界的灵谷灵植以及食草灵兽做成的,祁钰摸了下碗身,温度适中,不凉不烫,该是术法加持控温了许久吧。
“快吃吧,我可不想再使灵力了,你知道的凡间不能修行”
荀景语气里竟带点嗔怪,祁钰抬眼,还是那样的目光,祁钰侧首不看。
“要不我来喂小钰吧”荀景执起筷子,夹了几条笋丝,祁钰一把夺过筷子将笋丝放入自己口中,清脆可口,不咸不淡,辣度适中,这是荀景的手艺。
“好吃吗?”荀景目光期待看向祁钰。
“好吃,不如我请你做厨子吧,月俸你开”
祁钰双眼充满光亮,这几道食物的确味道不错。
“我不要月俸”
“那日后难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祁钰嘴里嚼着食物口齿不清说道。
“我不要你赴汤蹈火”
祁钰没有看到斜上方的荀景目光越来越炽热。
“那”
“婚书不是假的”荀景凭空变出一本红色册子放在桌面上。
“我饱了”祁钰顿时没了食欲,起身欲走。
“我们已经成婚了”
荀景语气幽怨,声音从祁钰身后传来。
“那你想怎样,成婚了又如何,我是有任务的你不也知道吗”
祁钰眉头紧蹙,深吸一口气,什么成婚,明明是骗婚逼婚。
“你承认了”荀景语气激动,起身握住祁钰右腕。
祁钰怔然,这什么意思,态度转变如此之快,她有说什么吗。
“对,我承认了,可那又”
荀景俯身堵住了祁钰的唇。
啪!
祁钰甩了荀景一个巴掌,内厅直通前院,前院虽有石碑遮挡,可府门大开,光天化日。
“你什么意思”
祁钰挣开腕上的束缚后退数步。
“夫妻是什么意思我就是什么意思”
荀景缓步靠近祁钰,祁钰缓缓后退。
“我说过的”祁钰拔出袖中短刀抵在侧颈,顿时划出浅浅一道血痕。
哐当!
荀景夺过短刀扔在地面上,一脸惊恐,他不知道祁钰什么意思,明明她已经承认了,盛烨是个永远的阻碍,可他杀不了他,甚至以他现在的能力还不能吞噬他。
“我不会逼你,有名无实也好,无名无份也罢,至少你承认了”
荀景内心挣扎良久,此刻齐斟心魔已经不知所踪,这句话是他自己的心里话,他妥协了。
落雨长街,马车缓缓而行,路上三两行人或着蓑衣或撑纸伞,顾呈揭开车窗帘布,看着来往行人,街边商铺,茶楼酒肆出神半晌,一切都与原来一样,而后他缓缓放下帘布。
“去顾府旧宅”
“是,大人”
马车掉头转向,向西而去。
午后云散,绵雨将歇,灰蒙蒙的天气逐渐透出薄云银亮,祁钰换上官服,一条灰白色丝带束发,用一根简谱木簪固定,青色的长袍宽袖透露出一股寒门学士的两袖清风之感。
祁钰将皇帝给她的任命诏书藏于袖中,打开寝室屋门,刺眼的阳光射入顿时让她睁不开眼,还未入夏阵雨连连,从一月前便是如此。
祁钰缓缓睁开双眼,适应突如其来的光亮,荀景仍然站在屋外檐下长廊上,祁钰垂下目光轻轻叹气。
“走吧,保镖,去督水监”
闻言荀景转身,面上一派镇定无波,却掩盖不住激动喜悦的目光。
祁钰轻轻摇头越过荀景下了台阶,向前厅走去,荀景随在身后。
“我”祁钰突然停下脚步转身仰首。
荀景微微偏头疑惑,他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什么逾矩的事啊。
“我不是霸凌者”
祁钰跺了跺脚,转身气闷不已脚步轻快穿过几个长廊出了后院。
“对,你不是,我是”
荀景望着祁钰远去的背影微微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