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妍华很不客气地坐下,仿佛她才是此间主人似的:“好久不见啊,太子。”
江渊笑了笑:“阁下如今来,又是想说什么呢?多病之人,缠绵病榻,应当于阁下没有可以利用的地方了吧?”
钟妍华手里摆弄着一枚黑色棋子,闻言想了想,漫不经心:“其实还是挺多的。”
顿了顿,问:“太子不想知道,是谁下的毒吗?”
江渊浑不在意:“毒也中了,身体也垮了,孩子死了你来奶了——搁这儿事后诸葛亮呢?你好装啊。”
钟妍华:“……”
她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被一个孩子的话噎住。
片刻后,气笑了:“真不在意啊……听说今日李二郎君又来给镇国公主送药了?是你默许的?”
江渊皱了皱眉,有些警告地看着她:“他们是未婚夫妻,这样的来往并不意味着什么。”
钟妍华见他紧张起来,才松快了许多,又气定神闲起来:“太子真是大度。”
江渊目光一晃。
“怪道你是太子,我只是个宫女呢。”
“……亲手将妹妹托付给仇人的儿子,大度,太大度了。”
“……”江渊闭上眼,很久没有说话,好半天,他才沙哑着嗓子开口。
“陇西李氏和江氏之间,隔着的难道仅仅是我这半死不活的残躯吗?”他睁开眼,又带了笑,“陇西李氏夺了江氏的权,江氏也要了李氏许多人的命。”
“权力之争,谁又是无辜的?”
“这是真实的世界,不是话本;江氏不一定是主角,李氏也不尽然是反派。各方都只站在自己的立场攫取利益,都认为自己是对的,是欺骗世人,也是欺骗自己。”
“史书工笔,也仅为胜利者的春秋笔法,谁成功,谁便是天命、便是天道。”
“若真按你那套来讲——那你可知道,李二郎君的姑奶奶,便是昔年武安侯叶岭之妻?”
“……真有趣,不是吗?没有永远的敌人和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江渊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他到底因钟妍华的到来窥探到几分危险,有些心力交瘁,不觉睡过去了。
钟妍华站起身,走到他身前,盯着看了很久。
而后,伸出手,掐住他的脖子,逐渐收力。
她漠然地想,这是一枚超出了预期的、不受控制的棋子。
需要被毁去的棋子。
却忽然,又收回了手。
——不知是因为忽然想起来江渊中毒那日,江烟里无措的眼,颤抖的手。
还是别的什么,棋局还是什么,不知道,总之是别的东西……
绝不是,有些微妙地心疼那个小女孩儿。
绝不是。
她脸色阴晴不定,好半晌,沉着脸拂袖而去,直奔太医院。
呵,棋子不受她的控制,那又如何?
另一位棋手……可以更好地操控他。
钟妍华来到太医院,有些气闷,死死盯着三月春日温暖下,枝头缀着的桃花。
三月三日天气新。
……不行,还是想杀了江渊。
她犹豫片刻,又往中宫方向走去,却不期然被江烟里撞了满怀。
钟妍华垂眼,看向早不复当初高傲矜贵的镇国公主。
听她毫不客气、实为好意道:“演的吧?病成这样还能在宫里当差,当心被贵人嫌晦气!”
钟妍华愣了愣。
不知为什么,她想起了钟云霄。
她缓缓收回了迈向中宫的步子,看向有些警惕的小姑娘,而后,一边咳嗽一边缓缓笑开。
“……明明是关心的意思,怎么你一说出来就成了威胁?”
从这天起,钟妍华多了个学生。
不是谢青珩或是梅含雪那样,受人所托,循规蹈矩教导的徒弟。
是真正的学生——会学成她所有的心计,所有的城府,所有的能力,所有的意志的学生。
而后,她期待着与她对弈,世事为局,人生为棋,来一场痛快的厮杀。
她含笑看着身边活泼的小女孩儿,眼里流露出自己也没察觉到的暖意。
钟妍华只想着,她跟明烟华真的很像啊。
却没想过,明烟华可以掀翻云不器的棋盘,那么江烟里,也可以掀翻钟妍华的棋盘。
棋局或许从未开始,或许已经开始。
但,谁又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