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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燕非已经出兵截断两国商路后,燕非请求燕王下令断绝燕宣贸易的奏折才被送达。
燕非请求断绝商路,和燕非已经出兵断绝商路两封折子被送到燕悼宜桌子上,令燕悼宜无法不恼怒,他一拍桌子,捏着折子,斥骂道:
“这个燕非!都干了些什么好事?混账!混账!又在没有本王命令下擅自行事,这个燕王不如交给他去当!”
盛怒之下,燕悼宜直接将奏折甩在了地上。
与宣国那种贵族联合体不同,燕国是由军队控制的国家,或者说是一支拥有国家的军队。军人,是整个燕国最高等的一批人,整个国家的权力等级未必与地位成正比,但一定与其所实控军队数量成正比,燕王之所以成为燕王,不是因其处在王位上,而是他实际掌控着燕国上下最为庞大的军队,所以才是燕王。从打响独立战争的燕王燕式,再到如今的燕王燕悼宜都是如此。
最初,燕式就是依靠实控燕国的大军,成功篡夺了燕国王位。之后,燕国君王非但要承接一个国家的王位,还必须成为燕国大军的最高领袖,否则必定无法长久。而要控制绝大部分军队,挑选信任的人节度各军自然少不了。
正常来说,宗室是最值得信赖,自家人怎么也比别家人来得可靠,但燕式自己就是以宗室之身弑君上位,给燕国开创了一个很不好的先河。因此,燕国高层固然像宣国的许家人那样以自家人为重,可从来不像许家人那般高度排斥外人,只要有能力,都能得到燕王提拔。就拿燕悼宜在位时来说,燕国第一名将陈前,还有老将马成、曹变,都是起自寒微,却身居高位。
提拔这些寒微之人有一个好处,他们在燕国朝堂里没有根基,对燕王本人的依仗会更重。而燕王则在外家人与自家人中勉力维持着微妙的平衡,不让局面在燕王手中彻底失控,不论下面闹得如何欢,势力的平衡不曾被彻底打破,燕悼宜就能收拾住局面,这也是他与燕非、陈前等人达成的默契。
可随着燕悼宜一天天老去,他对各种事物的处理也感到力不从心,周边的人也越来越难令他省心,不少事物都已经移交给了他唯一的接班人也即他的儿子燕洛。可偏偏自己这唯一的儿子也不是省油的灯,协助他处理政务的期间,小动作就没有少过,但真正要紧的事情,燕悼宜一定会过问并亲自定夺。像一些无伤大局的事情,比如增进与凝国的友谊等事物,燕悼宜索性就对燕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对于维持燕国军队内的势力平衡问题,燕悼宜很清楚,这是件必须由他亲力亲为的大事,不是他那资历尚浅的儿子玩得转的。譬如这次燕非及其统率的西部边防军独走之事,就是一件潜藏风险极大、危害同样巨大的事,燕悼宜必须进行妥善处理。
燕悼宜正思索着:燕非此举所为何事?挑起宣燕两国战争,趁宣国人虚弱,发起全力猛攻。从战略上来说,似乎没有太太问题,可对于是否要发动战争,燕悼宜自有定夺,岂容燕非独走?不论如何,从燕非独走的那一刻起,此事的性质已经变了。
燕悼宜还在思索,燕洛轻轻走了过来,捡起被燕悼宜扔到地上的奏折,看了一眼,放回到燕悼宜的桌子上。他谨慎地向燕悼宜询问道:
“父王,如今宣国深陷灾荒,似乎正是用兵的天赐良机,我燕国士卒休养已久,所等待的,正是这样的时机。不知您以为……”
“你要我与宣国开战?”
燕悼宜直直注视着燕洛,面无表情地开口道。
燕悼宜不带半点感情的一句话,令燕洛感到如有一支冷箭飞驰而来,不敢有丝毫妄动。他连忙向燕悼宜说道:
“儿臣岂敢?儿臣万万不敢左右父王之判断。”
燕悼宜还是显得尤为平静,他深邃地注视着燕洛,语重心长地对他说道:
“洛儿,我问你,开战,自然是很容易的事情,我现在手书一道命令,整个燕国马上就能进入战备状态。可真正的难处在于,战争结束后呢?相关的影响有很多,我只问你一条,那就是打赢了,该拿什么封赏?”
燕洛有些疑惑,他熟知燕国的军事制度,不觉得这是什么多么麻烦的问题,几乎是脱口而出般回答道:
“自然是依照制度进行封赏,对有功之士发放犒赏、提拔杰出之人为军官。而对于将领,依照其功大小加官进爵,可为万全。我大燕立国百年,不皆是如此处理的吗?”
“是,也不是。”
燕悼宜淡淡地开了口,旋即又向燕洛提问道:
“可本王还要问,如果官位、爵位,都到了封无可封的地步,你还要怎么封赏?难不成是赐予封地,给对方当个封君?为我大燕弄出个国中之国?”
燕洛当然明白,燕悼宜最后几句说的这些都不过是戏言。燕国国土寸土寸金,从来不像许家人和叶家人那般遍地土皇帝,就算出现过某某地方的县侯、郡侯,那也都是名义上的封君,从不实际掌握军队。由于燕国有根据军功发放土地的传统,截止目前,燕国土地的大头都是军户,且想要世袭家族中就必须要派人参军,哪里还有土地去封赏功臣?燕国可不能走了宣、凝两国的老路。
可既然不裂土封侯,对于官位和爵位都没办法更进一步的功臣,要该如何封赏呢?再封赏,危害到的就是自己手中的权力,不封赏,谁还肯为你卖命?这确实是一个棘手的问题,燕洛一时间没办法给出答案。
见燕洛回答不上来,燕悼宜哈哈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果然,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吧?这其中的计较,你未必算得明白,但有一个词你应该是听过的,功高震主。”
此言一出,燕悼宜不由地又是一颤,他知道,功高震主接的下一句话,往往会是鸟尽弓藏,或者兔死狗烹。可……燕洛再一次向父亲提出了质疑:
“父王,无论是王叔,还是其它宗室将领,亦或者是陈元帅他们,都对父王、对燕国是忠心耿耿。您与他们的接触远比儿臣多,对这点就更是清楚,您应该明白,他们怎么会有图谋不轨的可能?”
“哈哈哈哈哈……”
燕悼宜又一次大笑了起来,看向燕洛的目光又无奈又带着关怀。
“傻子!于君主而言,臣僚谋反与否,从不取决于其有无谋反之心,而取决于其有无谋反之力。等到他真的有实力谋反再去采取措施,吃屎都赶不上热乎!一两吊钱,你还可以赌一睹自己的运气,可事关身家大事,还敢在他人身上做赌,真是活腻了!功高震主的危害从不在于功高,而在于震主,只要会震主,那就必须放下私情之计较,先下手为强!尽管……”
说着说着,燕悼宜的眼眸中罕见地透着一股哀伤,接着说道:
“尽管本王也不愿做这等绝情之事,本王与燕非、与陈前他们都曾在一起并肩作战过,说是情同手足,丝毫也不为过。本王比谁都不想与他们为敌,甚至置他们于死地,为了不让那一天真的到来,本王必须做好权衡,让一切能妥善安排。不过……本王最放心不下的,其实还是你啊!”
燕悼宜凝视着燕洛,这让燕洛更加诧异,皱着眉头开口道:
“我?这与儿臣……”
“你好好想想。”
燕悼宜打断燕洛的话,道:
“关于功高震主这点,你可以放心,本王只要在一日,燕非也好,陈前也好,无论立了多大功劳,本王都不担心镇不住他们以及围绕在他们身边的宵小之辈。可你呢?你拿什么让他们服众?出兵打宣国,好!可以打,打赢了,本王依照制度封赏便是,可本王已经六十了,没几年能活——先别说不可能,人都有一死,何况本王?本王一死,就是由你来统领燕非还有陈前这些悍将,在本王活着时,本王就把能封赏给他们的统统封赏了出去,那么你上位后,你该用什么封赏?封赏不了,你拿什么笼络他们不致使他们暗生背离之心?燕非今年才五十多岁,陈前更加年轻,只有四十多岁,属于他们的时日还长着,那时,燕国能不打仗吗?打了仗,能不封赏吗?既然要封赏,本王所说的问题,不就都爆发在你面前了吗?你……又要拿什么稳定局面?”
“这……”
燕洛面露惭愧之色,饶是他苦思冥想,依旧想不出半点答案。在他接手政务后,因为一系列事务处理得还算是得心应手,他便自以为能够对国内事务做到拿捏的地步,可自己父王的一通分析,他才明白自己实在是自视甚高了,燕国内部最为复杂、最为要命的权衡,他只怕连门都没有摸到。
燕悼宜叹息一声,接着道:
“更不用提,光是陈前和燕非两人的性格问题,就未必是你能够容忍的。陈前要顾全大局得多,虽不理政务,但对局势的判断力,我燕国鲜有人能与之比肩。可其为人孤傲,刚烈不善曲意,宁直言亦不奉承,也算是才能卓绝者的通病,本王受得了,你,未必就受得了。至于燕非,那就更令人头疼了,虽有军略,却先小利而后大局,自作主张、自行其是,已经不是一回两回,倘非本王念其功勋卓著,与本王又有骨肉之情,谁来也容不了他。这两个人,都不适合作为你的辅弼之臣。”
看着自己的父王一脸痛苦的表情,燕洛忙对父亲说道:
“还请父王放心!王叔与陈元帅对我大燕劳苦功高,若儿臣他日继位,必不加害于他们,若不遵此言,儿臣……”
“不。”
燕悼宜平静地交代道:
“用不着费这个心,你只需要记住,不管是谁,燕非也好,陈前也罢,只要他们存在威胁王位的可能,你就要不惜一切代价除掉他们。”
燕洛又一次搞不懂了,看着父亲刚刚的痛苦表情,他以为父王是因自己上位后不能容燕非和陈前才会如此纠结,可谈及让自己在两人表现出威胁时除掉两人,连半点的犹豫与不忍都没有过。这,便是所谓的王者之心吗?燕洛能够勉强理解,可还是感到了不寒而栗。至少他本人,是愿意相信正义,且他人往往也是如此做的,毕竟在他已有的生命里,可没有什么人敢对这位唯一的燕国世子动歪心思。
燕悼宜淡淡一笑,以慈祥的目光注视着燕洛,说道:
“本王的意思,你应该也明白了吧?”
“儿臣……儿臣明白了!”
燕洛给出了一个笃定的答案。在燕悼宜同他说了那么多后,他要是还不明白,那可真就是十足的蠢材了。他向燕悼宜发问道:
“那……父王的意思,是要遏制住王叔的举动,不对宣国用兵?”
燕悼宜抚了抚胡须,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线。
“遏制,是一定要遏制的,但是否要对宣国用兵,还不能下定论。政治上的考量固然重要,可不能因此就荒废了军事的考虑。宣国遭此大灾,怎么也是我燕国出兵的绝佳时机,青翼一直是本王渴望得到的战略要地,如有攻夺之可能,如何可错过?可本王是否要向宣国用兵,未必取决于宣国,甚至未必取决于我大燕,真正取决于……凝国。”
“凝国?”
提起凝国,燕洛先是一愣,后又一喜。促成燕凝和解,共同讨伐宣国、对抗昭廷,一直是燕洛最为渴盼之事,现在这一设想很可能成为现实,他安能不激动?但燕悼宜又安能不了解自己儿子心里的那些想法?他当即就浇了盆冷水,道:
“本王的意思是,如果凝国真的用兵,我们大燕可以跟进。相反,凝国选择按兵不动,而我燕国却开始了与宣国的大战,安能保证凝国人不趁机袭击易关?两线开战,危险的就成了我大燕了。”
燕洛激动地说道:
“儿臣愿以使臣,促成燕凝同盟,共同讨伐宣国!”
“天真!”
燕悼宜忍不住白了燕洛一眼,道:
“切实的国家利益,安能是三言两语所能扭转?你要是凝王,你会不会在燕宣激战之时攻下遏制燕国南下的咽喉之地?给本王老老实实待着,哪里也别想去,听明白了吗?”
“儿臣明白。”
“唉!”
燕悼宜长长叹了一口气。
不用多想,当下蒙受大灾的宣国的确是一块肥肉,扑上去,得到的利益绝对不容小觑。可觊觎这块肥肉的,不止是燕国,也不止是凝国,各方势力可都在蠢蠢欲动。谁都渴望成为在后的黄雀,谁都不希望沦为捕蝉后被黄雀啄了的螳螂。尽管大家都将手搭在剑柄上,只等时机一到,利剑出鞘,可谁都不想成为出头之鸟。
局势,就这样维持在一种紧张而微妙的平衡之中,可想要打破这一平衡,即便是一根小小的稻草也绰绰有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