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仕黎决定再送叶绫走一段路。

两人出了城后，在郊外继续行进着。由于天色也渐渐晚了下来，郊外变得冷清许多。安仕黎虽因一念之差，答应了再送叶绫走一段路程，可他这内心并不是毫无防备的，在城里人山人海时还好说些，等到来到这人烟稀疏的郊外，会发生什么就都变得难以捉摸起来。

安仕黎的目光时刻在叶绫身上以及四周流转，他的左手更是从来没有从剑柄上离开过。在行路时，他都会有意避开丛林，只在旷野上行进，以免真的有人会从暗处给他一下。

安仕黎皱起眉头，尽管他与叶绫也算有过并肩作战的情谊，可仍然改变不了他此刻如临大敌般的紧迫，他可不想再领教一次被绑架的滋味。

相比起安仕黎的紧张肃然，叶绫便显得悠然从容多了，与安仕黎相同的是，她的目光也不断在四周打量着。打量了一会儿后，不知是看到了什么，还是想到了什么，叶绫转过头来看向安仕黎，笑道：

“这么紧张干什么？”

安仕黎表情凝重，一字一句地说道：

“吃一堑，长一智。”

叶绫的一只手轻轻摸了摸下巴，注视着安仕黎，接着说道：

“可你还是送我出了城，甚至一路走到了这儿，看来你这智长得也不怎么样吗？”

安仕黎默然片刻，向叶绫开了口。

“我于心底，还是愿意相信你不会对仕黎不利，可蒋大人教过仕黎，做事不能太想当然，总得留个后手。”

“又是蒋羽……”

叶绫压低声音喃喃了一声。

她像是有了什么想法，注视安仕黎的目光带着难以捉摸的意味，微笑着说道：

“你就放心吧！我是不会对你动手的……”

安仕黎刚想松一口气，叶绫的下一句话就令他大惊失色、冷汗涔涔。

“因为……我会让整个蒋府统统覆灭。”

叶绫用轻松的口气，讲出了足以把安仕黎压死的话。安仕黎注视着一脸盈盈笑意的叶绫，心头是无限的难以置信，此刻他也顾不得许多，立马向叶绫质问道：

“为什么？你不是曾与我承诺过，会在未来有一场堂堂正正的较量，为何要在此时出尔反尔？出卖我等，对你们又能有什么好处？”

安仕黎紧紧握住拳头，并极力控制着一拳打向叶绫的冲动。

面对安仕黎越发熊熊燃烧的怒火，叶绫依旧显得不以为意，她将一侧脸颊倚靠在一只手掌上，淡淡说道：

“嗯……对我们是没什么好处，可对我们也没坏处啊！这一次行动，你们已经宣告失败，想要在下一次行动中获得成功，难道不更是难如登天吗？我们要在猴年马月才能等待你们兑现承诺？而且，虽然这样做对我们没有好处，可对昭廷却有着不少的好处，不是吗？”

听到叶绫提起整个大昭，安仕黎因气愤而涨红的脸颊开始白了下去。叶绫勾了勾嘴角，继续说道：

“呵！你成为我们俘虏时，对我说的话，我可都记忆犹新。你说，无论如何都不会做出卖国家利益的小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我们这些凝国侵略者为伍，还说什么‘所欲有甚于生者，故舍生而取义也’“朝闻道夕死可矣”之类的话，好！你那时豪言拒不与我们合作，现在我成全你，满足你朝闻道，夕可死的雄心壮志，你怎么就又退缩了呢？难道你忘了我向你们要的价码吗？我的要求是昭廷东南脱离昭廷、实现自立，大昭王朝建立以来，还有比这更加丧权辱国的条约吗？可你怎么对这一点不闻不问呢？是蒋羽又教了你什么，还是说……所谓的家国大义，都只是一时兴起，唯有利益，才是永恒不变？”

“住口！”

兴许是强烈的心绪在作祟，哪怕安仕黎鼓起力气向叶绫发出呵斥，他的语气仍然像是一栋危楼般摇晃不定，自然也谈不上什么威慑力。

叶绫已经将赤裸裸的现实扔到安仕黎面前，现在，安仕黎该拿什么应对呢？即便他还铭记着蒋羽的教诲，坚信着一时的苟且都是为了以后的光复，可这显然不是能在叶绫面前说的，因此，面对叶绫的诘问，他只有继续保持沉默，并想办法让叶绫回心转意，不要出卖蒋府。

一路走来，安仕黎说过不少违心的话，但很少有像这样受到内心深处的重重阻力，许久方才出口。

“仕黎恳请姑娘，能够从长计议，以大局为重。既然您知道，出卖我等，对贵方没有好处，而是对整个昭廷有好处，既然对大昭有好处，无论那是什么事情，就必然对凝国有坏处。出卖与否，固然是姑娘一念之事，但……姑娘为何要做损人而不利己，尤其还会有伤于国家之事？仕黎实为姑娘不取也！”

“哦？”

叶绫目光里的嘲弄顿时就变得清晰明朗起来，她向安仕黎走近一步，直直注视着对方的眼眸，笑容里满是轻蔑。

“这么说来，你是默认了为了你等的利益，纵然弃国家利益不顾也在所不惜了？”

安仕黎不敢直视叶绫那犀利的目光，将眼神望向一旁，没有作任何回答，但这已经是叶绫想要听到的回答。

只见叶绫不管不顾地大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久久才勉强平息。

“哈哈哈哈哈……安仕黎啊安仕黎！你终于……终于学会了变通，那蒋羽似乎教你教得不错啊！让你连这一课都学会了，不过嘛……”

叶绫眼中刚刚浮起的欣慰，转眼就变为了狠厉。

“不过我还是不会接受你的提议，我这人记仇，蒋羽屡屡坑害于我，险些令我丧命，这等大仇，叶绫断无不报之理，就算小有损失，又有何妨？我统统不在乎！只要他能付出代价就足够了。我不会手下留情的，不过我也不会忘记这段有意思的日子，以及……”

还不等叶绫把话说完，安仕黎便冲了上来，一手拽住叶绫的衣领，将她推到在地，他也跟着将叶绫按在身下，并拔出他那锋利无比的归易剑，笔直地插在里叶绫的脖颈只有半根食指之隔的草地上。

安仕黎的一只手牢牢锁着叶绫的衣领，将对方按住。另一只捏着剑的手，随时可以终结叶绫的性命。他射向叶绫的目光锐利得仿佛两根铁钉，将叶绫钉死在地上，动弹不得。随着残阳如血，他的双眸也浸染上一层悚人的血色，从中透出凛然杀意，宛若在原野上掀起一阵腥风。

安仕黎冰冷地注视着叶绫，叶绫起初固然因对方的袭击而感到惊讶，可随后，她的眼中便不剩下恐惧，而是流露出破为明显的……欣赏？

“我不会让你毁掉我们辛苦筹划的大业的，绝对不会！你敢妄为，我必……杀你！”

“哦？”

叶绫的嘴角浮起淡淡一笑。安仕黎还在死死盯着她，他还没有彻底想好要如何处置面前的女人，但面前女人只要敢妨碍到他们，鱼死网破，就成为了无可奈何下必不可少的选择，他不会动摇！

可就在这时，一柄冷飕飕的剑刃，抵住了安仕黎的后脖颈。

“该死！”

一名蒙面黑衣人出现在安仕黎的背后，此人正是戚施。至此，叶绫脸上的笑意总算是彻底绽放，只不过这一回并非是嘲弄。

“退下。”

戚施冷冷说道。

安仕黎暗自咬牙，在戚施的剑刃之下，他只得从叶绫身上起开。叶绫随即也从地上爬了起来，轻轻拍了拍身上的灰土。

安仕黎看向叶绫的目光满是不甘，可叶绫的下一个举动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只见叶绫捡起安仕黎插在地上的归易剑，将之塞回了安仕黎的剑鞘之内。安仕黎正惊诧着，叶绫的一只手已经轻轻触摸到他的一侧脸颊，叶绫注视向安仕黎刻着错愕的脸庞，微笑着开口道：

“你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更是一个……不错的人。但，只有当你拿出狠心与魄力向我拔剑时，你才是那个最有魅力的人。举棋不定，瞻前顾后，心慈手软，尤其是对敌人心慈手软，可不是成就大业之人所能做出的事。收好你的剑吧！该使用它时，不要有半分犹豫。”

安仕黎依旧未能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叶绫向戚施挥了挥手，示意对方不必再用剑抵住安仕黎，戚施没有犹豫，果断地收回了手中之剑。

安仕黎警惕地看着叶绫，不知道对方一连串行为是个什么意思。叶绫却带着美丽的笑容，告诉了安仕黎他此刻最想听到的消息。

“放心吧！我现在还没有出卖你们的打算，原因你自己也说了，留着你们，比让昭廷皇帝灭了你们更加划算些。而且，我还等着日后同你来一场疆场上较量，让你太早死了，未免有些遗憾！好好努力吧！别让壮志豪言都成了空谈，也别忘了，对待真正的敌人应该怎么做。我还是很欣赏你的，你应该是我有生以来第一个想要彻底战胜的人，可别令我失望了！”

戚施从安仕黎身后来到了叶绫身边护卫着叶绫，逐渐暗沉的天色也昭示着时辰将晚。叶绫最后向安仕黎说了一声：

“好了，时候也不早了，就在此地分别吧！期待与你的再会。”

叶绫与戚施转身，朝着密林的方向前进。而安仕黎方才从连绵的惊愕中缓过神，他向叶绫的背影伸出手，似是还想再追问些什么，可他伸出的手与迈出的步伐，终究都定格在了原地。他望着叶绫的背影越走越远，最后彻底消失在他的视野之中，而他也是时候赶紧返程。

返程前，安仕黎迎着舒缓的晚风，一时间思绪万千：她也将自己当成了必须彻底战胜的敌人吗？还真是有意思啊！表达敌人之间最高的崇敬与欣赏，不正是将对方彻彻底底地打倒吗？对方已经将这份心意传达给了自己，自己如果还是跑去同对方纠缠不清，不但是辜负了对方的心意，也是对自己的极度不尊重，他没必要多费口舌以自取其辱。如叶绫所说的那般，拼上一切为这一场对局做准备，才是他应有的致意方式。

安仕黎转身朝向京城的方向，那里是他梦想破灭之地，也将成为他东山再起之地，他与蒋羽，与王沧，与信王，还有白深等人，一定会成就他们的大业在，铸就一个崭新的大昭。到了那时，他自会提领精兵朝凝国进发，夺回大昭曾失去的一切，并与叶绫好好较个高下。他坚信，自己必定会成为胜利的那一方，通往辉煌与荣耀的道路，此刻就在自己的脚下。

安仕黎决心已定，大步朝京城迈去。

而叶绫与戚施也正在归去的旅途中。期间，叶绫向戚施简单询问了目前的情况，得知昭廷京师的“荫影”成员伤亡惨重，整个有关昭廷京师的情报网几乎崩裂，亟待重建，这又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此外，叶绫还从戚施处得知了荆翼的死讯，以及由戚施接替荆翼原先的一切事务。

了解到这些事情后，叶绫面色阴沉，仿佛随时可能落雨的天空。她默然不语，久晌，她低着头，开口道：

“这么多的人都死了，就连荆翼也死了，如果我当初能再慎重些，知道见好就收，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戚施淡淡扫了叶绫一眼，道：

“我等‘荫影’成员皆因指示而生，皆视死亡为归宿。公主不必我等的伤亡而感伤，请一切以大局为重。”

“大局吗……”

叶绫苦笑一声。

“我只是在想，能免去这些伤亡，终归不失为一件好事，更何况他们都是我大凝的精锐骨干，死伤一个都是莫大的损失，叶绫实在于心不忍，亦不免感到追悔莫及。”

听了这些话，戚施专注地望向叶绫，道：

“戚施等辈无意干涉您之决策，现在，国公大人已将‘荫影’的控制权移交给您，我等便会竭尽一切遵从您的指令，不论指令为何。您要做的，就是精心考量出一个最大限度符合凝国利益的方案，其余都可不论。”

“我……我明白了！”

叶绫点了点头。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她的这些“荫影”部下们，不但没有因为她的决策失误而对她心怀不满，反而愿意继续服从她的一切指示，接受她的一切安排，身为指挥者，她又岂能在过去的挫折中不能自拔，而不是力求卓越与精进，为部下们找到更正确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