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能对自己的人生,颇具实验性,反正他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既然注定是烂命一条,已经没什么好的希望了,干嘛不用这条烂命来探索一下所有的可能性?
就像何大能之所以能和那个小和尚做成半个朋友,相信就是因为如此,何大能一直想探索,为什么他的生命有这么多的不公、缺憾、支零破碎的毁灭,关于因果报应、业力和轮回,何大能想,如果能趁着这一把烂牌摸清所有的规律,说不定,下辈子还有机会能抓把好牌。
而跟着宝彪子,是何大能目前能够看到的,距离摸清那个可能性最近的机会。
或许他身上隐藏着什么东西,某种能力,那是他必须此生多劫的原因,那么,反正活着也是苟延残喘,不如拼一把?
拼不好了,大不了也就是坠崖身亡,反正这狗屁的命运也没什么值得他贪恋的。
但拼的好了,或许就是原地起飞的重生。
是死是活,好像都是一种解脱。
何大能想到这儿,脸上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
他看向对面的宝彪子时,稍稍愣了一下。
他看到宝彪子脸上有些意外,他的那种意外反而激起了何大能心中更大的意外。
宝彪子,没有猜到他的想法。
何大能看到宝彪子那种表情,好像一个即将要说出来的想法被卡在了嘴里,是何大能的回答让他出乎意料了。
是,宝彪子本来是想宽慰何大能一句的,至少告诉他,虽然他将来会遇到很多危险,但自己会尽量地保护他。
但现在看着何大能脸上的笑容,宝彪子觉得,自己这话似乎是多余了。
他看着面前这条小野狗,胸腔中那颗跳动的东西,好像被什么给捏了一把。
宝彪子的心,动了一下。
谁的心都会动,宝彪子也会,只是动得很少。
大部分人心动,原因很多,兴奋、惊喜、意外、恐惧,求而不得,爱憎别离,等等种种不胜繁数。
多是因为发生的一些事情,和他们想象中的不一样。
但是宝彪子则不同。
宝彪子是这个世界的一个异类。按照宗教的说法,大部分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是为了完成一些功课,说白了压根儿就是来面对一些他们不想面对的东西。
心无贪恋,不生娑婆。
而生在这个世界上,面对的就是爱恨离别苦,没有人能够逃脱,你看这世界上的人,不管在某些方面看起来多么满足,总会有一个部分有所缺憾,但何大能听小和尚说过,其实,那个缺憾是每个人来投胎之前自己选的。
哈,听起来不可思议吧?
那个让我们憎恨不已、拼尽全力想要逃离的缺憾,其实,竟然是我们亲自做出的选择。
只是我们忘了。
小和尚说,按照某种理论,人的本能是想要解脱的——大部分人想要解脱,大概就是因为心中常年有着渴望某种东西却无法得到的痛苦,而偏偏想要解脱的前提,就是要放下所有欲望。
这是个悖论吧。
而最荒诞的是,每个人在结束了缺憾重重的一生后,都想去求一个解脱,所以,人在投胎之前为自己选择了命运,想要放下执念,所以特地选择了有所缺失的生命,但是在新生命开始之后却又亲自忘了这一点,结果就是再度陷入了追逐之中。
死而复生,周而复始。
相比之下,宝彪子这样的人就太幸运了,没什么能让他心动,也没什么能让他痛苦。
也恰巧是因为这样……刚才那一瞬间的感觉,让宝彪子觉得有些奇怪。
一杯水总是在震荡,有什么波动都不易察觉。
但若是平静已久,稍稍一些波澜,都如同山呼海啸。
宝彪子率先察觉到了那一丝震荡。
他看着何大能,突然觉得很奇怪,奇怪于,何大能当年多少次死里逃生,都是他的精心策划,按理来说他早该麻木,至少之前从来没有过什么感觉。
这颗心,怎么在这时候突然变得不听话了?
宝彪子望着何大能,很认真地对这奇怪的波动追根溯源。
好像是因为何大能脸上对于命运的坦然。
人和人之间,真是有着一种奇怪的融洽与和谐。
好像总是在跳探戈,有个人前进,另一个人就必须后退,一个人后退,另一个就立即跟上。
假使说,何大能像别人一样,在预示到这种结果之后,会胆战心惊不知所措,甚至哭天喊地。
宝彪子不可能会有一丝同情。
没想到他也没能逃脱人性本贱的游戏规则。
看到何大能明知要刀尖舔血却毫无畏怯,宝彪子反而替他承担了那份担忧和惶恐。
他好像是替何大能把那份怕死的心绪,挪到了他自己的肩头。
他是在替何大能害怕他会死么?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宝彪子下意识甩了下脑袋,好像要将那个念头从脑海中甩出去一样。
不太行。
谁都可以在意何大能的性命,可以为他的死活殚心竭虑,但唯独宝彪子不可以。
他太清楚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太清楚他的每一步棋,都要将何大能置身于死地,才能在那个生与死紧密相连的缝隙之中,找到一丝撬开这个世界的缝隙。
何大能只能是他的棋子,不能是他的软肋……何大能只是棋子,不是软肋……不是软肋……
宝彪子在心中再三重复这句话,却还是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卡住了,一些情绪被他拼命努力地塞进某个柜子里,加把锁,再加把锁,宝彪子假装视而不见,但那情绪在柜子里蠢蠢欲动,呼之欲出。
“好了,”宝彪子突然站起身,甩下了一句,“收拾一下,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