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假人似乎一点儿都不觉得自己这样冒然出现有什么不礼貌的,居然还对着何大能晃了晃手。
去他妈的。
何大能转头就要跑,然而刚一回头,就看到背后那走道尽头的一个假人动了。
这次何大能看得真切,那假人刚才站在原地,看起来就像是正常的、中规中矩的模特,履行着自己站着不动的义务,所以那个动作来得毫无预兆,就像是……不,不是像,这特么是事实,就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真真切切地在眼前发生了!
何大能看到假人扭动了一下身子,转向了何大能,就像电影画面里面,靠在墙边的混混突然挡住了他的去路。
另外一个假人没有完全转过来,就这样阴恻恻地看着何大能,半张脸在消防通道的指示牌下面露出惨绿色,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而来的。
他的去路被堵住,何大能突然意识到,那个人不光是能看到何大能在哪儿,甚至能看到他心里想着什么。
何大能咽了口唾沫。
既然两边都不可避免总有一战,他选择和那个人打。
好歹,就算要死,他得知道自己死在什么人手上。
何大能迈着比上坟还沉重的步伐,拽着蒋临风一步一步往那个方向走着,他不知道蒋临风抗拒的是什么,面前的假人,还是在那边等着他们的人,反正她的脚步比何大能还要沉重,两只脚干脆黏在地上一步都不肯往前走,好在地面还算光滑,她就这么被何大能一点一点拖着往前滑。
两人走过转角处的时候,那个假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何大能稍微绕开一点,横向上和它保持了一些距离,看着他们走过去一些,假人才开始迈步,走到了何大能前面。
假人的步伐非常机械,有些吃力,走的很慢。
所幸它走得不远。
在整个档口中间,有一个档口里面亮着灯。
里面坐着一个男人。
何大能心里咯噔一声。
是蒋多难。
何大能心里有种被人耍了的感觉。
过分了。
蒋多难再怎么沉默寡言,跟他们这么装神弄鬼就有点儿没意思了!
可就在何大能心中咆哮着好像有团火焰呼之欲出——他当时都已经做好了准备,去他妈的金海,现在就跟蒋多难鱼死网破,老子什么都不要了也要弄死你!
然而,短暂两秒钟的错愕间,何大能发现了另一件事情。
这让他不得不打消自己的念头。
这个人像蒋多难,但不是。
这档口是个卖茶叶的档口。
何大能以前跟着富婆的时候,也陪她去见过几个卖茶叶的老板,一般都自己开个小小的茶楼或者茶室,里面摆着根雕或者八仙桌,桌子上摆着小泥壶,看起来都是不起眼的东西,但是听富婆报了价格,发现一个个都贵得吓死人。
但是这一刻,何大能看着店里面的摆设就知道都是低档的廉价货。
让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是因为那些东西出现在那男人身边时的格格不入。
他穿着一件厚厚的羽绒服,也是何大能认不出来的牌子,和之前那两个男人穿的一样,由此可见他们是同一拨的。
真正让何大能觉得这男人贵气非凡的,还不是他的穿着,怎么说呢,和蒋多难一样……
应该说,在看到他那张和蒋多难长得一模一样的脸时,何大能就已经自动代入了这男人的贵气吧?
他正在泡茶,举手投足都很优雅。
以前,何大能非常狭隘地觉得优雅只是关乎于穿着打扮,但是现在看到男人,何大能有种强烈的感觉,觉得那和穿着没有半点儿关系,他坚信这男人就算脱光了也一样优雅,他的优雅来自于他的动作,男人捏起茶壶、放下茶叶的动作,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何大能想到以前他看过故宫建筑的模型,每一个零件都恰到好处地严丝合缝,仿佛稍稍只差一点儿都会显得突兀。
此时男人的动作给何大能的感觉就是如此,他的手指捏着茶壶,甚至连落下手指的位置都精确得只有那样才能勉强算是刚刚好。
看到何大能走来,男人抬起头,对着何大能露出了一个笑容,然后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指了指面前的椅子,让何大能落座。
这份慈祥和谐,让何大能产生了两个感觉。
第一个,这不像是刚才打电话的男人。
还有就是何大能没看到他手边有电话,这倒是和蒋多难很像,蒋多难也从来都不用手机。
另外一个,是何大能通过这个笑容意识到,他绝对不是蒋多难。
何大能就没见蒋多难笑过。
不等何大能有所动作,蒋临风已经快步走到了那桌子旁边,这丫头喝水也是牛饮,她看起来是渴急了,端起杯子直接一仰脖子灌进了嘴里,然后大大咧咧在男人旁边坐下。
男人歪头看了蒋临风片刻,噗嗤一声乐了。
“这就是他从湖里面搞出来的东西?”
是了,这男人不是蒋多难,但他认识蒋多难。
何大能打量着男人的脸,其实要说他不是蒋多难,也很奇怪。
男人的年纪看起来比蒋多难年长至少十几将近二十岁,脸上已经有了皱纹堆叠,嘴角甚至开始有点皱巴巴的,他的眉毛很长,过分得浓密,有些不修边幅的感觉,还有脖子和手,也都已经是皱纹堆累。
尤其是他身上的神韵,除了和蒋多难如出一辙的优雅之外,这男人看起来更加和气。
这么说吧,他比蒋多难更像人,身上多了些人味儿。
何大能一时间看得有点儿呆愣,望着男人半晌忘了说话。
看到何大能的眼神儿,男人也噗嗤一声乐了。
“你看我像谁?”
何大能没吭声,觉得这不是问题,是调戏。
“我叫宝彪子,生于1978年,你出生的时候,我二十来岁。”
宝彪子缓缓说出这么一句话,看起来不慌不忙,神情淡定,但是他始终盯着何大能的眼睛,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何大能突然意识到他这短短的一句话里颇有深意。
对,78年生人,何大能出生的时候,他的确是二十多岁,这二十多岁是一个时间节点,何大能想到了自己在那一场幻境里面看到的蒋多难,他那时候看起来就是二十多岁,是他刚开始追寻这片金海的年纪。
在那之后,蒋多难看起来好像就没有老过,以至于,何大能当时从幻境中出来的时候,看着蒋多难,会有那么奇怪的感觉,他好像只是换了身衣服,其他的什么都没变,但是周围的人事物,那个帐篷的新旧程度,大萨满脸上的皱纹,都如同时光洪流波涛滚滚,就只有蒋多难一个人,好像推开一扇门从里面出来,便跨越了漫长的时光。
所以,相比之下,这个男人更加真切,更有人味儿,更让何大能觉得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就连脸上的皱纹,都仿佛在对着何大能叫嚣呐喊——我们是真的。
何大能呢喃着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