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初之月,皓月当空,清辉洒在一处平凡小镇上,与小镇昏黄灯火相互凝望,若不是偶有秋蝉嘶鸣、凉风过巷,怕是月光与灯火也要相看生厌、了无趣味。
从未离开过小镇的叶子玉躺在竹椅上,轻轻吞吐,一道烟雾凝成的圆环便袅娜而上,还没飘远就被秋风吹散,“老张啊,你说这马头镇有啥好,我爹一呆就是二十三年,这月亮倒是年年长,城防军头把交椅都被磨出包浆了,叶大将军硬是没挪窝。”
与叶子玉并排吞云吐雾的老张,长着一双难看的三角眼,络腮胡爬满下巴,是小镇酒肆满嘴荤话的俏寡妇都不愿搭理的腌臜货色,“小绿啊,你小子又说啥昏话呢,月亮还能像我家俏俏的屁股一样,年年长?”
与这轮皓月对峙二十三年的叶子玉并不争辩,自记事以来,眼中的明月从来都不是别人口中的洁白无瑕,而是泛着淡蓝色的清辉,更奇怪的是,这月亮却是每年都在变大,好似向着小镇不停移动一般。
透着一股不可与外人言说的诡异。
老张手指间夹着一支白色宣纸卷成、手指长短的物事,一端燃起微弱火光,两人吞吐的烟雾就是从这白色纸棒中飘出,“幸好你家叶将军长期驻守马头镇,不然我去哪搞这京畿贵人们才能享用的香烟?”
叶子玉弹了弹烟灰,嘿然道,“想我叶少爷相貌英俊、气质潇洒,十里八乡黄花闺女为我魂牵梦绕,却只能整日窝在马头镇,与你这五十好几的老光棍吞云吐雾、虚度光阴,愁死个人呐。”
自二十年前流落小镇,老张在小镇里出了名的不务正业,只有三大爱好——抽烟、喝酒、看俏俏,“小绿啊,昨夜老张我闲来无事,给你算了一卦,你这名字不吉利啊,现在你尚未婚配还看不出来,待你成了家,可得小心府上的红杏翻了墙,给你戴顶绿帽子。”
老张顿了顿,严肃道,“不如改名叫叶子绿好了,坦坦荡荡的,就算真被戴了帽,咱也有个思想准备。”
叶子玉煞有介事的点点头,“我看行,听岳父的。”
老张瞥了眼陶醉在自己无匹容颜无法自拔的叶子玉,嗤笑道,“老子有闺女也是找你弟弟飞羽,你小子滚一边儿凉快去。”
语罢,老张便朝着院落另一边喊道,“飞羽贤婿,还不快快见过岳丈。”
话音未落,一道冷光袭来,直直插入老张身旁青石板中,吓出一身冷汗,仍不忘打趣道,“看看咱们飞羽,模样俊,刀法也没话说。”
一个眉眼与叶子玉有着几分相似的男子从阴影中走出,男子身材颀长、剑眉星目、面容白皙,竟比小镇杜府上的那朵青梅还要俊俏动人。
小镇上素有俊名的叶飞羽神色淡淡,轻轻挥散烟雾,抽出长刀归鞘,“哥,时间差不多了。”
叶子玉嬉闹神色微微收敛,抽出一盒从叶将军书房中搜刮出来的香烟,丢给老张,“改天去俏姨酒肆喝酒。”
起身与飞羽向院外走去。
老张打开檀木盒,见到摆放整齐的香烟,顿时眉开眼笑,就在兄弟二人即将离去时,轻声道,“回去告诉你家老爷子,马头镇最近不太平,当心着点,还有你们俩小子,切莫丢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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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二人并肩走在狭窄街巷,远处不时传来犬吠声,沉睡的小镇显得格外寂寥。
叶飞羽欲言又止。
在弟弟面前黯然失色的叶子玉淡淡道,“是想问我为何不找老张帮忙?”
叶飞羽点头,“老张深藏不露,比起爹来也不遑多让。”
兄弟二人认识老张十余年,本以为老张只是个一无是处的老光棍,未曾想三年前一幕,彻底颠覆了两人的认知。
三年前,兄弟二人和老张在酒肆喝酒,镇上的泼皮混子却打起了俏寡妇的主意,不仅砸了摊位,还对老板娘动手动脚,叶子玉亮出叶大将军的名号,替俏寡妇挡了一灾,而老张却不动声色、低头喝酒。
当夜,小镇上下起了瓢泼大雨。
料到混子不会善罢甘休,叶子玉便带着叶飞羽在酒肆外守株待兔,却见到单手持伞的老张,三两下便将七个青壮泼皮掀翻。
老张仿佛只是从七人中间走过,七人便倒在泥泞中哀嚎不已。
“若是有心相助,何必开口。”叶子玉顿了顿,“不过是一起插科打诨的交情,我们的事与他何干。”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巷弄尽头,四名身着劲装的男子等候多时,沉默中带着一丝秋日里独有的肃杀。
叶子玉束起披散的长发,“家中老小可安顿好了?”
待四人点头,叶子玉又道,“此去凶险,叶峥不会为我们收尸,诸位可想好了?”
面带刀疤的凶悍男子啐道,“叶将军待我等不薄,不敢劳烦他干这等晦气事。”
马头镇,对于东唐帝国的偌大版图而言,不过是渺若蚊蝇的偏远小镇,人口不到一万,三百小镇城防军,除将军叶峥由东唐军方任职,其余军士皆由本地青壮征召入伍。
叶家两位少爷自小随父亲入驻马头镇,二十年来从未离开,也算是小镇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了,和城防军士素来亲密,与其中一伍的五位士兵更是关系密切,七人年龄相仿、意趣相投,一起外出游猎、酒肆买醉、打架斗殴,是就差斩鸡头、拜把子的铁杆兄弟。
一年前的冰月冬日,私塾逃课的兄弟二人和闲暇在家的五人一同去山中狩猎,只因大雪封山,七人误入拒马关地界,与正在巡山练兵的拒马关守将起了冲突。
面对足足二十人,本以为只是一场寻常斗殴的叶子玉,已经做好了鼻青脸肿的准备,赤手空拳与对方打的不可开交。
直到年龄最长的张二虎,被刀锋透过胸膛,鲜血喷溅在叶子玉脸上。滚烫,却让人彻体冰寒,仿佛冰水浸透棉衣,冰冷刺骨。
狠下杀手的士官从容地抽出刀锋,还在张二虎的棉衣上抹了抹血迹,桀桀笑道,“若不是看叶峥军籍在身,今天就把你们当作土匪宰杀干净。”
小镇承平已久,从未见过如此阵仗的叶子玉六人呆立当场,就像雪地里的几只鹌鹑,任由对方扬长而去。
将张二虎尸体背回军营的叶子玉,生平第一次跪在叶峥面前,请求父亲为张二虎讨回公道。
带兵亲厚的叶峥并没有想象中的暴怒,只是一巴掌将叶子玉扇倒在地,冷冷道,“你以为拒马关只是为了防止山贼土匪侵扰?”
从那日起,叶子玉再也没提过一句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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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虽未实行宵禁,但青楼、酒馆、茶舍稀少,不似东唐郡城首府那些大城繁华热闹,月上梢头后,小镇百姓便早早歇息,或是在自家小院里纳凉,安静之处,唯有蝉鸣和狗吠格外清晰。
不过,镇东头的一处大宅子依然灯火通明,堂屋里两名中年男子悠闲饮茶。
一名男子微微发福,挥退背后扇风驱暑的侍女,不着痕迹的看了眼堂外伫立的两名军士,抱怨道,“老叶啊,不是我老杜抠门,只是此次外出赶集,棉粮价格较往年减了三成不止,就连马头山上的青石果都跌了两成,刨去沿途打点、农户成本、工人工钱,实在是没有余钱给城防军更换军备了,要不,再缓上一缓?”
被唤作老叶的男子面容刚毅,此时正襟危坐,闻言只是摸了摸装满京畿土特产——香烟的木盒,木盒上雕刻着一栋七层阁楼和两只白鹤,雕工精细、栩栩如生,淡淡问道,“缓多久?”
“今年我已让商行的十名掌柜多联系了上千家农户,预计明年收成可涨五成,届时除去本钱,其他如数交与城防军。”
发福男子是小镇远近闻名的第一商贾杜国泰,口中的老叶正是稳坐城防军头把交椅二十年的叶峥。
被儿子叶子玉戏称为‘叶大将军’的叶峥虽只是上尉军衔,却已是小镇老百姓高不可攀的大人物了,叶将军轻轻摩挲着烟盒,突然感叹道,“国泰,二十年来,你从一个整天游手好闲的泼皮,变成镇里人人艳羡的杜首富,我叶峥没少出力气吧?”
不等杜国泰接话,叶峥语气陡然严厉,“怎地?是你飘了,还是欺我老叶提不动刀了?”
厅堂里气氛突然凝重。
杜国泰闻言一滞,气笑道,“你少给我整大唐国师语录。”
“今年实在困难,你容我想想办法,总不能把我家青梅的嫁妆都给那群大老粗吧?”
叶峥点头,“是这么个理儿,这事你上点心。”
语罢,叶峥拿起那盒杜国泰从镇外郡城购买的香烟,径直走出大堂,穿过庭院时,看见角落里停放着一个一丈见方的铁皮疙瘩,被黑色幕布罩住,露出漆黑的车轱辘。
叶峥嗤笑道,“钱没挣多少,净整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待叶峥走出大门,杜国泰的夫人柳香从后堂走出,“咱杜家生意全靠城防军撑腰,今年军费分文不予,就算老叶搬出青梅,怕也不是长久之计啊。”
杜国泰看了眼自己的糟糠之妻,“你真当我愿意得罪老叶?马头镇就这么大,我要这些钱又有何用?”
“拒马关那边给了消息,只要过了今年,就可以将青梅送出镇子了。”
柳香闻言一喜,“太好了,这下青梅得向小叶两兄弟炫耀好几天了。”
“炫耀?怕是三人以后连朋友都做不了。”小镇里浪子回头二十年、挣出偌大家业的杜国泰嘴角露出苦涩,“但是要让青梅一辈子待在小镇里,与金埋秽土、梅开深谷有什么区别?”
“是啊,可惜咱们与叶家的情分也到此为止了。”柳香给丈夫揉着肩,感叹道。
杜国泰欲言又止,终究没有告诉妻子更加残忍的真相。
将城防军置于死地,如果只是断了往日情分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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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前行的六人走出小镇,在山林中穿行半个时辰后,眼前豁然开朗,隔着一片平坦的芦苇荡,一座粗糙但牢固的关隘进入视线——拒马关。
夜渐深沉,秋风吹得明月坠凡间,清辉洒在拒马关的白草畔上,像是湖泊上泛起的粼粼水光。
拒马关绵延十里,两边连接的是陡峭山壁,既阻隔了关外马匪侵扰,也截断了小镇外出通道,仅留下一处关口,平日里仅供杜家商行外出易货,也会捎带些小镇没有的稀罕玩意儿。
一定程度上来说,杜家是小镇上唯一具备拒马关通行资格的官商了。至于小镇老百姓,一律禁止外出,凡是发现流窜出关的,轻者关入小镇大牢,重者斩首!
小镇老百姓大多戏言,这马头镇估摸着是祖上流放之地。只是小镇税赋不重、律法宽厚,时间一久,老百姓也就习以为常,不再试图触碰这条铁律。
虽然地处偏僻,但拒马关一贯军纪严明,关隘上的篝火彻夜燃烧,不时有士兵巡视,就像是一头匍匐在芦苇荡边的凶兽,日夜注视着山林那边的小镇。
此时城墙上,一位锦衣男子负手而立,身后数名披甲军士恭敬伫立。
锦衣男子眺望山林那头渐渐沉寂的马头镇,忽然伸出右手,指尖冒出白色焰火,向着帝国籍籍无名的小镇方向摇曳,不过两息之后就骤然熄灭。
灵士!
陪同军士都是小镇周边乡民,虽也曾听闻外界灵士繁多,有通天彻地之能,但马头镇及周边小镇大抵太过偏僻,不仅没有土生土长的灵士,连外来灵士都极其少见,看向锦衣男子的目光中自然带着一丝敬畏和艳羡。
男子剑眉星目,自带一股贵气,自语道,“马头镇不愧是帝国边境八大秘境之一的窃灵小镇,只是靠近,就消磨了一成灵力,真是恐怖。”
“不过那偏远郡城二流家族的庶子,被馅饼儿砸中,领命执掌小镇城防军,每年回京述职,都是军部中将以上的大佬接见,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想我林家耗尽人脉,才捞了个拒马关守将,传言那庶子与帝室贵人有交情,估计确有几分可信。
名为林栋,出自京城望族林氏的男子声音低微,刚出口就被远处芦苇起伏的声音淹没,无人可闻。
“狗屎运也快到头了。”
林栋轻轻碾动手中信笺,上书七字,“杀叶峥,取而代之。”
忽然间,一坨黑色牛粪如一道箭矢,从芦苇荡中射出。
林栋侧身躲开,牛粪便砸在身后军士盔甲上,粪渣四处溅射,一股恶臭飘散开来。
“拒马关的孬货,今晚小爷给你们加个餐。”
“怎么回事?”林栋皱眉问道。
“回林上尉,是小镇城防军的叶家小子,这两小子自从鸣蜩之月,隔三差五就来丢牛粪,碍于城防军叶上尉的面子,我们也不好与他们计较,林上尉您回京述职三个月,时间上恰好错开。”
林栋挥袖扇去渐渐飘散的浓烈臭味,冷道,“面子?叶峥一个不入流品的小小庶子,有何面子?”
“听闻叶家二子虽然整日游手好闲,却从不逾矩,可知原因?”林栋扫视场间军士。
众人讷讷不语,一位魁梧男子越众而出,“回叶将军,应是冲我来的,一年前,我带队巡山时,与叶子玉他们发生冲突·····”
详细听完事情经过,林栋隔空点了点男子,“我知道你,朱镇军,拒马关膂力第一、军功第一、威望第一,可惜是马匪罪民之后,一直未能由士入尉。”林栋似笑非笑的看着朱镇军,轻轻将手掌放在男子脖颈间,未等反抗,便骤然发力,轻松将男子举起。
众人大惊失色,垂头不语。
“朱镇军,你的武力在我眼里不值一提,真当我不知道你这些年在军中勾连一批罪民之后,以巡山为名,实则杀人取乐、充当军功?”
朱镇军倒也硬气,尽管脸庞青紫,难以喘息,却不曾求饶,而是四肢松散,闭目待毙。
林栋将从军多年手染不少无辜鲜血的朱镇军丢掷在地,“是个汉子,今天本将给你戴罪立功的机会,杀了叶峥的两个小崽子,免你死罪,我还会向军部举荐你提任拒马关副将,待我他日回京,你便是下一个主将。”
朱镇军单膝跪地,并未说出誓死效忠的感激言语,咧嘴狞笑道,“将军放心,就算不当副将,朱某今日也要将两个小崽子的头给拧下来。”
这些年也曾多次入山擒杀马匪的林栋心头微颤,单手就能击杀的朱镇军竟让自己生出一丝威胁,心底涌出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杀意。
“明月挂空秋晴朗,拒马关上尽娇娘。”见关上数人又像往日一般无动于衷,叶子玉干脆直接走出芦苇荡,叉腰高呼蹩脚打油诗。
“我听闻拒马关主将林上尉是帝都大族子弟,有首拙作送给将军。”
“汝林见斧分双木,汝妻见汉分双腿,兄长大气弟同乐,头顶绿帽难割舍。”念完自顾自地哈哈大笑起来。
拒马关上众人脸色怪异,看到林栋脸色阴鸷,纷纷低下头来。
林栋冷冷盯着叶子玉,“牙尖嘴利,希望叶峥看见你的头颅时,你还能作诗。”
“朱某这就去收拾他。”说罢就要走下城墙。
“稍等。”林栋让副将带领一众军士抬出两部精铁铸造的大箱子,“带上一个信得过的兄弟,穿上征字军精锐才能够披戴的战甲,去把他们的头带回来。”
直面生死时面无表情的朱镇军眼中火热,迟疑问道,“是千战甲?”
林栋掀起木盒,露出摆放整齐的臂甲、背甲和就连眼眶处都镶嵌着打磨剔透晶石的面甲,“千战甲作为我唐国国器,分乌木、白雪、金晶和宁赐甲,前三种以材质、符文、威力区分,自宁国师首制成功后,已将工艺传承军部军备司,可成建制炼制,而第四种统称“宁赐甲”,为宁国师亲手炼制,穿戴灵士可拥有类似血脉神通,有脱胎换骨之效,百年间仅有十甲传世,除五百年前攻打大隋八荒城时,两位北伐大将军穿戴游龙、墨石两甲现世,其余八甲至今未曾露面,世人皆猜测被皇室视为禁脔雪藏于东唐帝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