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没有告诉过容衍。
他知道她的所有脾性喜好,只要他愿意,就能干涉她的亲缘爱恨,操纵她的喜怒哀乐,易如反掌,信手拈来。
漫长的沉默中,祝筝想起成须山那些光景,和自己按部就班的日渐动摇的心,颤抖着声线,问出一个问题来。
“我想最后再问一句,红枫林我中的那一箭,是不是大人的安排?”
容衍似是被这个问题刺痛,脸上血色尽失,眉宇间漫上一层沉重。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祝筝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动了动唇,半晌,只低声道,“不是……”
祝筝心中微松,却亦不知,这句是不是实话了。
成须山那段日子如梦似幻,他一丝不苟的悉心看顾,他和善友爱的师兄弟,乃至崇弘大师提到的“承壹”,流川高台上的拜师礼,都有可能是他精心安排好的一场骗局。
而她不在的时候,姐姐“恰巧”被大皇子困在深宫里,是不是也是太傅大人的一步棋。
祝筝的目光昏漫而潮湿,落在容衍眼中,像是在看一场雾天烟花的消散。
容衍蓦地拿起一旁的烛台点起。
“你觉着有什么不便,以后身边的人就撤走,你不喜欢这些,也不再留着了。”
话音落下,烛台也落下。
满地邸报被引着,轰燃开来,倾倒的灯油流在他的手背上,烫出一片红斑。
火舌映照,昏暗的书房骤然被照亮,眼前这张脸映出一层明亮刺目的光,这个眼底写着痛彻的人,忽然变得遥远又陌生。
他少有这样不端谨的神色,抿唇抿到几乎没有血色,眼底亮光闪动,神色间尽是执拗和绝然。
祝筝头痛欲裂,那条长长的火焰燃的迅猛,像是她跋涉过的一条很长很长的路,按着安排好的路线,走到容衍面前。
她面色很空洞,火舌舔舐着那些曾属于她的东西,空中浮出复杂的气味,香囊陈旧的香料,橡木木马的焦味,混成一团。
一段旧日被烧死,恍惚中仿佛听到了它们凄厉的尖叫,耳边嘈杂地吵闹着,涌现出连篇的话,容衍同她说过的,她同容衍说过的,乱糟糟的,茫然又喧哗。
不知烧到了什么,火势一时磅礴,但两人身处其中,互相对望着,谁都没动。
她看着眼前的人,在猜他此时在想什么。
是不是在想,早烧掉就好了。
早烧掉,尘归尘,土归土,就永远不会被人知道了。
还是说,今日被她看到这些邸报,以至于现在当面烧掉,也是他计划好的一环?
她再也分不清哪句话,哪个字,哪一刻是真心了……
即使火舌几乎要烧到容衍的袍角,他也没皱一皱眉,在冲动地放火那一刻,就做好了不会放任他们葬身火海的预演。
这才是他该有的面貌,掌控着所有的节奏,泰然自若地看猎物入局,甚至如何挣扎都在他意料之中。
燃烧的火焰很快将一切烧了个干净,火光烫的人浑身暖洋洋,但她却浑身冰冷,心口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而后蔓延开来,像是全身都在痛。
今日之前,她曾把他当成过唯一的指望,唯一的依靠。
她想着,自己从前过得不太走运,或许都是为了攒着运气,遇到这样好的一个人。
他这样细致,这样妥帖,让她整日里不太踏实,经常自惭形秽地想着,自己怎配得上这样芝兰玉树的一个人。
这样的不踏实,她克服了许久,想着一定要好好珍惜这段缘分,从前的误会,都想好了如何解释。
原来是镜花水月,一场空妄的虚梦罢了。
只有梦才会好的这样毫无瑕疵,在梦里总是担心着梦醒,如今真的醒了,反倒真的诡异的踏实了下来。
姐姐说她识人太浅,不知人心的叵测,她其实不肯认。
因她笃定了容衍不同。
终究是不同了。
明明是权倾朝野,翻搅风云的朝廷重臣,却总叫她忘记他的这层身份,陪她玩雪看花,爬山练箭……
他从未在她面前显露过全部的容衍,甚至眼前的都还不是全部的容衍。
而她已然是全部的她了。
自小便被祖母当成玩意儿摆布,虽厌恶至极,也习惯了与这样的感觉相处。
可容衍不是祖母那样的角色,他执着果敢,精于筹谋,为达目的不惜一切,根本不是她该招惹的人。
在他的棋盘上做玩意儿,一着不慎,动辄是性命倾覆的结局。
他为了太子顺利继位铺了那样久的路,她和姐姐,都是半路生出的变数。他如今是喜欢她,所以可以赏玩她的恃宠而骄,由着她无伤大雅的打乱计划。
如果有朝一日不喜欢了,或是挡了他的路。
她就会像前世一样被随手杀之,成为下一个祝隆……
祝筝忘记了自己有没有哭过,又是为什么不哭了,此时神色空洞迷离,泪珠却如断线的珍珠,自脸颊缓缓淌落。
地上的火光燃到了穷途末路,最后映照着她乌黑的眼睛,连着那些斑斓生辉的情愫,一同熄灭了。
容衍心口闷闷抽疼,恐慌地抬起手,想擦掉她脸上的泪,更想遮住她的眼睛,教她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
“太傅大人……”祝筝红着眼眶,瑟缩着肩膀往后躲了躲,“我有点……怕您了……”
容衍猛的一顿,没了声息。
有风吹过,成片的灰烬卷落坍塌,破碎成微末。
似落下一场无声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