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徐来,吹动她及腰的三千青丝,人间之美不胜收,不过如此。
而神白须,回的礼相当松散,他只是笑着轻轻躬身,可在银簪的眼中,却那样的卓尔不群,大抵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女子弯成月牙的眼眸看着醉人。
在这之后,银簪离开了,仅剩神白须只身此间矗立。
春色里,他身着黑衣,于这庭院中的枫树下飘然而动,望着那中庭的青衫女子,好似入了神。
风吹簌簌,绿柳成荫,云自摇。
幽径塘溪,清水如玉,风卷画。
再回过神来,柳条已经搭在神白须的肩膀,那掉落的枫叶也有一两片停在他的头顶,他就像入了定,再也没动。
轰隆————
雷声滚滚,已是夜幕,乌云压顶,不见群星,狂风涛涛,如大浪拍,大雨倾盆,淅淅沥沥,风卷落叶,吹拂山岗。
绿柳随着风雨飘摇,枫树哗啦啦的落叶四处飞散,雨中,那人一身衣袖凌乱,如风中残烛,如风中孤萍,只是一双明目望眼欲穿。
而庭院阁楼内,悠悠琴扬,女子拨琴两三弦,漂着雨声,打着雷声。
烛火在风中微颤,透过明镜映不出月亮的影子,阁下碧湖,风吹褶皱,好似某人的心,乱如麻。
雨停,风卷残云,万里碧空如洗,艳阳高照,已是晴空照拂,人间再迎澄澈。
亭楼有钟声,三三两两,引得湖中游鱼探望。
阁楼有笛吹,悠悠长长,招得黄鹤展翅唳鸣。
中庭的银杏树花开,硕果累累,金黄色的飘曳,铺在地上好似一张金毯,被风吹上屋瓦,只觉人间天上。
阳光透过梧桐树叶照射在青石地板上,嫩绿的青苔诉说着时光荏苒。
学府堂大院内的那颗参天大的枣子树熟透了,学童轻两摇,便可得数之不尽,一棵大树下,几个孩童与夫子坐着抬头看,不一会就有枣子滴答落地。
风吹动金黄色的麦浪,灿烂的阳光照着一个个头戴斗笠手拿镰刀皮肤黝黑的庄稼人,地里头一弯一直,金黄色的穗子一抖,硕大饱满的麦粒铮亮喜人。
落叶无情,风来更无情,却吹走思乡人的忧愁。
转眼间,一夜无声,再醒来,已是白雪皑皑,万万里青山银装素裹,延绵的曲线是不知名的远方。
凛冽的隆冬吹着刺骨寒风,被雪掩盖的庭院格外凄凉。
冻上的碧湖像是封上心的笼子,隔着模糊的冰层祈望天上的太阳。
忽地一夜又是暴雪来临,门庭前的那人风雪中料峭,乌云中的滚滚雷声惊醒的又不知是谁的梦,桌案上的纸墨怎么看也都零零散散,诉说谁的心事。
辗转四季,春夏秋冬,来的人不曾走,心如死水的望。
日月颠倒,时日月年,在的人不曾来,心如槁木的等。
又一年春,柳条新发芽,难得有人拾掇了那郁郁葱葱的枝干,再看,这柳树粗枝壮叶,舍去本来簇拥起来的团团柳枝,只剩下干净利落的巨大躯干,待到来年春,就又是一抹新绿。
不知百千年无人问津的青石板路,青苔终于褪去,在那泠泠河岸,原本畅通无阻一路奔驰的汩汩湍流架起了水车,而远处,一座木拱桥不知何时立起,在这别院撑起另一片天地。
那金黄色的银杏树终于不再孤独,飘落的杏叶被人拾起,连串成了一把风铃,挂在阁楼的屋檐下,风一吹,落叶的声音就在耳旁。
而那些吹落的枫叶,也都一一被人清理,满园春光,却是旧时光,而有了人,才有了生气。
不知名的,前堂庭院别处莫名多出了一座葡萄架,绿茎已经发芽,拔地而起,攀上竹架,缠缠绕绕。
茁壮以至于有些野蛮的竹林放肆生长,以至于这片林园曲径通幽的太过静谧,而时不时在竹林间砰砰的砍伐声不觉响起。
从东到南,从左到右,莫名的,林间深处立起一座竹屋,偶有清茶香气远道而来。
春去夏来,碧湖之上有人搭了一座玉亭,廊道长有数十米,久来无人问津的锦鲤鱼群,在这座好似没有主人的林园中终于有了第一个玩伴。
每到中午阁楼顶钟声响起,群鲤扑食,湖中的扑腾百步以外都能清晰听到。
而到了晚上,便有人提着夜烛,走近那竹林深处,在另一片耕耘出来的田埂中,照顾着一片不大也不小的菜园,瓜果累累,有花有草。
仲夏夜里,群星璀璨,伴着夜鸣,又待秋来。
今年,金色麦浪中多了个精壮汉子,他来往如常,轻车熟路,路过之人无不热情以待。
更难得的,是在这小镇里出了名玩闹的孩童愿意听他的驱使走进那年少不知苦的麦地。
粒粒皆辛苦,镰刀挥的固然笨拙却也勤奋,一弯一直,也算是位小大人了。
黄昏后,孩童抱着比自己还要高出半截的金穗跑到双亲面前,众人脸上的喜悦像是菜园里熟透的瓜果,人间里再没有比这更美的风景了。
银杏树枯,又是一年隆冬,而今年的隆冬,比上一年来的太晚也太轻。
曾经会被厚雪覆盖的林园,在一阵阵狂澜吹拂后如换新装,厚厚的积雪叠了一层又一层,被人有意扫开。
冬日里的地龙莫名升腾云雾,每一个寒夜都是平安夜
咔哒————
神白须回望,望向阶梯之上见时青衫现今白衣的那女子,她闭着眼伸手四下摸索,怎么也找不见那只掉了的画笔。
就在她顺着阶梯向下摸索,不便的身体过于累赘,一个跟头栽下去时,随后被一双大手接住。
她疑惑的抬头,转身侧脸听着那人的呼吸,又伸手摸了摸他的手臂,说不出是谁也猜不出来是谁。
待到神白须将她扶起,她端坐原处,神白须将画笔放在她手上,她趁机摁住,顺着画笔摩挲那手指。
直至触碰那粗糙的质感,她好看的眉头就是一皱,她睁开眼,青绿色的眸子像是翡翠,她看向神白须,两人对视。
一转两个冬夏,神白须已是长发如飘及腰,他身着灰色布衣,就真的和那隐世不出的隐者一般朴素。
神白须知道,她看不见,可心,却不瞎。
可若心真的不瞎,又怎么会看不清他?她知道。
所以,她才小心翼翼的收回手,握住那只画笔,凭着感觉落款,在神白须的手上颤颤巍巍的写了几个字。
不觉春已晓。
神白须瞳孔一收,转而眉头一抬,向后一退。
出云不去看他,也什么都不说。
现在的她就像是已经走过了那片黑暗的阴影,她已经选择接受现在的自己。
所以她的意思是,神白须可以不必心怀愧疚的呆在这里。
神骁一场风云局,她上御出云一败涂地却也无怨无悔,他神白须是彼方的岸,遥远而触不可及,自始至终不过是她一厢情愿,作茧自缚。
而这也是神白须以为的。
听着神白须走下阶梯的脚步声,直至最后再也听不见,出云才缓缓放下手中的画笔,她转头看向神白须离开的地方,翡翠色的眸子闪动着泪光。
咔————
只是下一刻,那白衣女子莫名慌了神,她下意识的用手在四下摸了摸,怎么也判定不到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咔————
又是一声,这一次她听清楚了,像是某人在用某种东西劈砍什么东西。
而在远处,神白须手握玉剑,一下下砍在那葡萄架上,本就锐不可当的玉剑三两下就把整个葡萄架拆的散架。
汹————
神白须收起玉剑,抬手间准备召出死之火又突然想到银簪之前的叮嘱,急匆匆走去后庭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盏油灯,啪叽一声就砸在那破败的葡萄架上。
那白衣女子皱着眉头,听着烈火的灼烧与噼里啪啦的焚竹声,看向远处的神白须。
咔哒————
突然,神白须伸脚挑起一根烧的碳黑的干竹竿,猛的一踢砸在远处那白衣女子的桌案上,吓得她连忙仓促后退。
因为残疾,她只能狼狈的爬开,用手撑着做拐杖。
而那燃烧着的干竹竿直接就点燃了那桌案上所有的书卷与画笔,一时间感受到火焰焚烧的白衣女子心急如焚,竟伸手想要火中取栗。
奈何火烧的实在大,她就是把手灼伤的淌血也没能保存一件。
嘁————
神白须从塘溪舀了一盆水猛的泼在燃烧的桌案上,火焰顷刻间熄灭,只剩下腾腾升起而呛人的白烟与余温。
那些书卷与白衣女子凭借印象画的画卷一并被烧的不剩一点,黑糊糊的一片,什么都没了。
砰————
而神白须就好像无理取闹的生气似的,拿着手里的盆子直接把整个桌案砸翻了,吓得那白衣女子伸手抱头抵挡,以为接下来他要再来一次天都府议政那时的事。
可神白须什么都没做,只是几声脚步声渐行渐远,留下白衣女子一人风中凌乱,她皱着眉头,她不懂。
看着眼前一幕幕,那些烧成黑炭的画卷,她的心里竟然没有一丝丝的气愤,她还有些觉得理所当然,甚至觉得是自己活该,觉得是自己不知好歹。
桌案翻了,烧的黑糊的画卷哪里都是,白衣女子趴在地上只能用手勉强摸索,摸索着那些黑糊残余宣纸褶皱的表面,凭此判断哪些还没有被完全烧掉。
忙碌了很久,才勉强收集一些,而她不知道的是,眼下的她,浑身满脸黑糊糊的,都是碳黑的污渍,一身白裙腌臜不堪,黑白轻重不同,格外凌乱。
她端坐,将残余的书卷放在大腿上叠好,凭着印象转头,看向那被他拆的稀巴烂的葡萄架,有些怔怔出神。
已经没有焚烧的那种噼里啪啦的声音了,火堆似乎已经熄灭了,而那股灰烬与焚烧过后竹子的清香仍旧刺鼻,她本就天生灵感,自然感受的极为清晰。
她不知道神白须还会不会回来,大抵是不会再回了。
也对,毕竟他那样的人,天大地大,再加上他本就不属于这方土地,他还有自己的追求,怎么可能会回来。
他不会回来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心在驱使她,她将叠好的书卷放在一旁,捋了捋袖子,将裙摆系了一个结,用手摸索着地板向右,直至摸到栏杆,一路顺着向下。
凭着双手拖着残疾的双腿,顺着栏杆,慢慢爬到阶梯旁。
扑通————
谁知道那栏杆和台阶是分开的,本来靠着的触碰感突然没了,出云直接一个跟头栽了下来,好在台阶不高,可那青石板地,摔一下也不轻。
她凭着印象,寻着焦糊的气味爬到了那片烧焦的葡萄架旁,小心翼翼的伸手去扒拉。
或许是因为神白须搭竹架的时候选的是一些都已经茁壮的成年竹子,耐热比较高,还没有彻底烧成渣子,剩下一些残破的枝干。
她摸着那些外表烧的焦脆的竹竿,用手抠下那些焦炭,用袖子擦拭,实在顽固的焦炭就只能在地上摔几下,清理一下还算干净,整理好放在一旁,又转身去灰烬堆里头摸索。
嘶————
挑了几根比较完整的竹竿之后出云突然触电似的收回手掌,原来是扒拉灰烬堆的时候用过了力,手掌撞在残片而尖锐的竹条上了。
她伸手摸了摸,有红色湿润的触感,流血了。
她却也顾不了那么多,只是一边皱着眉头,一边扒拉着那废墟。
她浑身黑漆漆的,就像是被家里赶出来了一样,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
直至她一直忙到黄昏日落,那灰烬堆竟也被整理好了,而在另一侧,一个不足膝盖高的小葡萄架搭成了,不算多大也不算太小,就那么立在那里。
有些简陋却也精心。
而在那些或灰色黑色的被焚烧过的竹竿上,有那么几处殷红色的血污,那是出云被刺破手掌的血迹。
眼下出云的手,可谓遍体鳞伤而又脏兮兮的,有已经凝固的血污,也有新流血的伤口,有感觉麻麻的,有感觉刺痛的。
可她摸着那葡萄架,却意外的心满意足,只觉得心安,以至于再去伸手抚摸,又添了些混黑与猩红。
哒————
她突然抬头,脚步声很近,以至于她能清晰的嗅到那人身上的味道,感受到来自他身上吹来的微风。
她又突然低下头,有些心慌,两只手抓着大腿的裙摆,有些不知所措,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可就是忍不住。
那人就跟没有心一样,根本不在意她在那灰烬堆里头弄得怎样满手是伤,也不在乎她被碳灰沾满的衣裳,而是掠过她,走向台阶的桌案旁。
她听着他的脚步声,每一步都踩在心口上,而在背后的脚步声突然停住了,她就更心慌。
噗通————
有什么东西被他扔到远处的塘溪里了,而她最希望的是他不要扔掉那些画卷。
呼————
下一刻,那灰烬不知道是不是被风吹散了,只是她却好似飘在空中一样。
她的腿感受不到,可她的背却能清晰感受到那人臂弯的温度,以至于她惊的一颤,有些抗拒。
他那一身白色的布衣袖口衣襟也都粘上了那碳灰,黑糊糊的,走过那灰烬堆之后鞋子与袍底也都是黑糊糊的。
那台阶被他收拾干净,桌案被重新扶了起来,她偷偷的去摸索,画卷还在,可除了画卷,其他的一干二净。
他扔的是那只画笔。
眼下,庭院里,除了风声,就只有那人拿着扫帚清扫的沙沙声。
而这,是她这一生第一次用心听声音,第一次那样的小心翼翼,第一次害怕一样东西会碎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