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神白须和梁瑾心分离,已经是午夜,眼下,他漫步踏在青石路铺就的石板上,走过河堤,步入篱院。
冷冷清清的月光照在女子的一身红火的红裙上,白皙如璞玉的白色袍子精雕细琢,锦鲤游于云间。
女子坐于一把木马扎上,单手托腮昏昏欲睡,熬着那夜光,一双凤眸溺水三千,无暇白玉般的脸颊透着月光。
她似乎听到了神白须的脚步,惺忪着眼睛醒来,再见那月下黑衣男子,心就起跳,才缓缓起身,就一个踉跄,跌进他的怀里。
坐久了,腿麻了。
“令堂很是健谈,把神骁里里外外的事都说了一遍,下山的路有多长,她的话就有多远。”
“累了就去睡吧,十二门的事已经告一段落,你也省心了。”
神白须扶住梁且知,后者贴在他的怀里,靠在他的胸口处搂着他,什么也不说。
“梁夫人说你不容易,也了不得,啰啰嗦嗦说了很多家长里短,跟你见面时怕也拘谨,毕竟数十年的隔阂,离别时难平,相逢时更难平。”
“这趟十二门之行如你所愿,也如众人所愿,接下来的布局你再熟稔不过,那么距离我的神骁一行也就快结束了。”
而这一刻,梁且知突然抓紧。
“你留在神骁不可以吗?别回去了。”
今晚的她,很不像她,以至于神白须也有些惊讶,以至于一时间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那边的世界容不下你,就在神骁又有什么不好?骁卫都信任你,上御执敬你为帝师,还有比这更好的归宿吗?”
神白须再回过神来,梁且知呼吸急促,有些颤抖,也是,这些话换做平时的她,根本说不出来。
而现在的鼓起勇气的大胆,又何尝不是一种告白。
“当年毅然决然因为父亲的死离开藏药阁的你,是不是也有人像这样挽留过你?”
“是不是在那清冷的办公室内,看着书卷和文件上的熟悉地名,也会觉得委屈和后悔?”
“我的的确确是个无依无靠的孤魂野鬼,却并不孤独,至少我还有自己的追求。”
梁且知抓的越来越紧,以至于神白须感到有些刺痛。
她又何尝不是一个挣扎的人?一个总是每每犹豫徘徊,不断反复同一个错误,不断在同一个选择上原地踱步。
而眼下,她终于迈出人生的第一个为了自己的选择的第一步,却又仿佛怅然若失,重蹈覆辙。
“一定要固执的为了那些所谓的执念而死吗?宁肯做一个颠沛流离的孤魂野鬼,也不愿意在他人的屋檐之下寻求归属。”
“明明可以就将这一切和过去道别,也要挣扎着重新开始,为了一个真相而失去那么多,放弃那么多,最后活下来也是遍体鳞伤,满目疮痍。”
“那片要你分崩离析的土地就那么好?”
梁且知突然松开手,用力推了一把神白须,眼袋含泪,晶莹琉璃的泪珠打转。
神白须踉跄退后几步,深深突出一口气。
“梁夫人嘱托我一件事,关于你的事,也关于你的父亲。”
梁且知猛的一顿,微微皱眉。
“那是一封你父亲临别前的赠言,写下了所有他最后想对你说的话,包含他的不舍与意难平,和他对你的期望。是给你的。”
“只是当年你不告而别的太快,来不及一睹为快。”
梁且知瞪大瞳孔,紧咬嘴唇。
“而现在…你还是没有这个机会,那封信,我把它烧掉了。”
这一刻,一声轰鸣在梁且知的脑中仍然办法,她瞪大瞳孔失神的看着眼前的神白须,踉跄的退后几步,只感觉,天都塌下来了。
转而是悲愤,再是愤怒,她怒视神白须,不再是那份赌气的争执,而是恨。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抽在神白须的脸上,鲜红的手印清晰可见,他无动于衷。
泪终于在这一刻滑落,梁且知两行清泪汩汩落下,又痛心又委屈的一双眸子看着神白须,在这天底下,再没有比这令人怜惜的场面了。
“为什么。”
梁且知哭着嗓子,不明所以,她根本想不到任何一个理由能让神白须这么做。
“你说啊!”
梁且知拽住神白须的已领,情绪激动的致使她咬破嘴唇,一双猩红色的朱唇好似出嫁的新娘。
“这天底下的承诺都是一文不值的废纸,说的再如何舌灿莲花也无济于事,没有执念的人看不到远方的终点,因为他站在迷雾里。”
“一个人穷其一生只是为了弥补一个遗憾,这是再愚蠢不过的人生了,他应该明白,何为无可挽回的触不可及。”
“一个选择究竟对与错根本就不重要,而你父亲的死,就是他的选择,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是他的执着,所以才有了现在的你。”
“人的偏见就是深渊,它本身的存在与角度就是错误的,而在偏见中诞生的人,终其一生的所作所为都在深渊中越陷越深,无论他怎么选。”
“纵使你看得再清又如何,你始终活在当下,可你却想执着的为曾经而活,对未来心无旁骛。”
“你不是活在偏见中的人,你从来都不是。”
“一个连做梦都想要改变那份曾经错误的人,不会迷茫,他的清醒以至于太刺眼,你活着不是为了未来,不是为了这天下苍生,更不是为了任何人,仅仅只是为了一份别人的偏见。”
“所以你一错再错,用别人看你的目光去看世界,你陷入其中,做了又做,错了又错。”
“文书千千万万卷,纵使三千青丝变白头,哪怕你用这支笔,这把剑,把整个神骁国都治理的井井有条,也改变不了你的父亲死于偏见的事实。”
“你恨得不是那些持有偏见的人,而是那个无力改变事实的自己,就和我曾经一样,在面对命运的抉择时,同样的无能为力。”
扑嗒————
早已哭成泪人的梁且知再次抱住神白须,这一次,他主动相拥,而她,嚎啕大哭,将这数十年心中的委屈一泄而出。
一个千年传承的世族容不下一个渴望躬身于民的身怀大义者,这是卑贱的。
而一个世族的重担都压在一个小女孩身上,这是不公平的,并非每个人生来都天赋异禀,而作为父母,他们必须要接受自己孩子的平凡。
梁且知躬身从政的初衷,是为了她的家人能够不必在这种偏见中受苦受累,也是为了藏药阁能够真正走出世族之遗笼罩的阴影。
不仅仅是为了迈进新时代,也是为了令这个家族真正了解现在的神骁群众。
世事无常,也世事难料,人力终究有穷尽之处,至少,梁且知做到了不可能的事,只是,这不是一个人就能完成的。
而神白须,就仿佛那个天生天赋异禀者,这也衬托出他所背负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故天降大任于此,而煎熬多苦难。
可他从来没有对别人宣称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对的,每当有人正义的挺身而出将他讨伐,唾弃于他的时候,他就理所应当的去扮演那个恶人,被所有人讨伐。
当他因为他的这层身份而失去身边珍惜的人,他也只能理所应当的接受,就像伊芙琳一样,他承认伊芙琳就是因为他而死。
可这层身份也让他看清了很多事,那都是他曾经接触不到的,他一直以为只要一个人的力量足够强大,就可以扭转诸多事。
而现在看来,一个人只要还尚存良知,他就无法做到绝对的恶,所以神白须才挣扎,看到那些深陷迷惘之中无法自拔者,他仍旧愿意伸出援手。
“我会恨你一辈子的。”
闷在神白须怀里的梁且知沉沉的说道,可神白须却感觉不到任何的恨意,只有一种,绵绵的情动。
“好啊,有仇恨的人活着才有动力,才会希望明天的太阳照常升起。”
而下一刻,似乎再也抑制不住的梁且知终于袒露本心,在这一刻倾尽她一生所有,在这个男人对她谈吐本心时,吻了他。
他的唇冰冷,却在压抑之后倾泻那滚烫的热浪,他的手也逐渐的越搂越紧,也是这时,梁且知才明白,眼前这个人,远比自己失去的东西更多。
月光总是会映照在黑暗中的人,而寻着这月光走到最后,需要等待的,仅有黎明。
翌日,一晚上的折腾让神白须本就身心疲惫的身体却莫名朝气蓬勃。
清晨时刻的屋内并不清冷,反而空气中飘散着一股奇特的异香,它来自床榻上另外一位正在熟睡的女主人。
透过窗外的屡屡斜阳,似乎已是晌午头,神白须都有些忘了昨晚究竟折腾了多久,他只知道夜里头因为梁且知有踢被子的习惯,整得自己起来好几次。
啪嗒————
神白须伸了个懒腰,全身上下像水一样灵动,肌肉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他沉沉吐出一口气,他弓着身子,手肘抵在膝盖上,盘算着之后的事。
眼下十二门一行,他已经征得六门的政见,虽然在目前国际形势上算不上多大的势力,可这对目前的盘龙会而言,的确是一种削弱。
尽管神白须并不肯定,但至少,他向李世卿证明了,即便是身负重罪与骂名,神白须也仍旧征得了认可。
白下霁恶名昭着,他神白须同样如此,可白下霁今后的成就一定会比他更高,是太高了。
而之后的安排,神白须了然于心,李世卿闭门不见,就是安排神白须了解抬剑,那人太强,强到神白须这么一个从来不做准备的人都得满打满算。
甚至是精打细算。
可现在看来,他已然成竹在胸,即使并非十有八九,却也是板上钉钉,只不过,对于这一战之后,李世卿究竟能不能信守承诺,仍未可知。
如今骁卫剩余地煞的安排已经身在宝川,神白须或许又是之后的压轴,川内有点朱砂控场,自然不必忧虑,而眼下的音绕梁,也会在藏药阁一事落幕后,归于骁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