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于李治说,这已经不再是史可坦的事,而是国事一句曾荣似懂非懂,蹙眉而问:“臣愚钝,恳请陛下明示。”
“先从他未能领悟朕之苦心与难处说起吧。”李治道,“未能领悟倒也罢了。只是,朕若因此不为他出口恶气,不给予他希望,世人又将如何看待朕这个皇帝?世俗众人心中,皇帝高高在上权柄无边,岂会惧怕朝臣下属?你仔细想一想,不给史可坦希望的后果!当今皇帝包庇外戚,偏袒仗势欺人之关陇门阀与各方士族,朝廷必将失去人心。得民心者方能得天下之拥护,否则距亡国之日不远矣。”
闻此,曾荣茅塞顿开,即刻作揖,赞道:“陛下英明!”
“英明”二字入耳,李治明知曾荣乃是出自真心赞佩,却觉刺心无比。犹如喉间噎了黄连苦涩难当,却又吐不出、咽不下。被人在朝中一手遮天,假借其名义行仗势欺人之事,还将刚正不阿之韦思谦贬谪至外地,害得秘书省翻译官一家露宿街头。而他,却不能以矫诏之罪名惩处这些作恶多端之士族豪强。思及此,他这皇帝当得着实无趣。
他深深皱起了眉头,沉闷道:“好了,你且回去吧。”
曾荣也颇为李治感到不平,理解他此时的心情,后悔自己不该提那两个看似赞颂,却深深刺痛皇帝陛下心灵的字。
他叹息一声,应“诺”后,缓缓退出九成殿。
长孙无忌等人势力庞大,连皇帝都对其无可奈何,更何况小小一个翻译官?被褚遂良强行以低价购去官邸的史可坦,只得携一家妻妾子女、仆从婢女,在距离西市高安坊处租了一套院落。
岂料,屋漏偏逢连夜雨。史可坦欲租用之院落,竟是褚遂良妻兄郑元庆之旧宅。郑元庆自然偏袒自家之人,给史可坦所定之租金,竟是其在朝中俸禄之一倍多,气得史可坦只得带家眷迁至城外灵光寺居住。
虽每日去朝廷办公路途较远,但也好过生活在关陇门阀之阴影下,受尽欺凌屈辱。然而,就在史可坦庆幸不必再受褚遂良欺负之时,冤家再度找上门来。此次之冤家,并非褚遂良本人,而是其内弟郑元庆。
永徽二年,初夏一日清晨,史可坦骑着马进了长安城。
行至宫门口,翻身下马,正欲踏入崇德门之际,却被进宫办事之郑元庆霸道拦住。此人一袭褐黄色交领广袖朝服,头戴黑色高山冠,倒有几分人模狗样之态,横在史可坦面前。
史可坦看都懒得看他一眼,蹙眉问道:“有何贵干?”
郑元庆打着十足官腔,脸上带着些许让人不舒服的表情道:“有何贵干?皆言胡女相貌异常,秉性奔放。若压于身下好好缠绵一番,想必比起汉女更有滋味。史翻译之娘子,不正是火辣漂亮之胡女乎?上次去史翻译家遇见,某便一见钟情,难以忘怀。不知史翻译可否忍痛割爱,将你家小娘子送于郑某为妾,化干戈为玉帛?呵呵,若史翻译愿意,某可将西市那处宅子免费送你。”
一席话,差点没把史可坦气得昏厥过去。一张白皙脸庞涨得通红,犹如裹着血之薄皮包子。一双深邃的大眼睛死死瞪着面前之郑元庆,恨得下嘴皮都被自己咬破,沁出鲜红血迹。他心中哀叹惊诧,这世上怎会有郑元庆与褚遂良这般将恃强凌弱、欺男霸女当成本事之厚颜无耻之徒。他指着郑元庆,恨得手臂颤抖,愤然道:“你……你说什么?你,你再说一遍!”
郑元庆横他一眼,肆无忌惮大声重复道:“某想睡了你的女人,你给是不给?”言毕,便瞧见史可坦已然气得浑身发抖,一副恨不得捅了他却又无刀剑之无奈愤恨样,不由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他等闹出之动静着实不小,将来往皇宫正门之官员皆吸引得停下脚步,将目光聚集于他二人身上。
史可坦似也豁出去了,死死瞪着他,似要在郑元庆身上盯出血洞来。“你,告诉你郑元庆,做任何事都要有个度,尔等郎舅也莫要欺负人过了头!褚遂良身为正谏大夫,不为天子劝谏正道却一心攀附门阀,为非作歹,陷害忠良做出这等丧德之事不怕报应吗?”
郑元庆上前一步,狠狠将史可坦推倒在地,伸着食指指着他张口骂道:“给脸不要脸的破落户,我等走着瞧!”
言毕,扬长而去。
郑元庆走远,看热闹之官员们也纷纷散去。并非他们没有正义、没有同情,只是他们官小,又皆是靠着危如累卵之科举入世之寒门士子,在朝中毫无依仗,无权无势,哪里敢得罪长孙无忌这边之人?
唯有官任礼部尚书,出身于山东士族之许敬宗上前,弯腰将史可坦从坚硬之地扶起。史可坦颇为感激,作揖道了声“谢谢许尚书”。
许敬宗却道:“陛下乃明君,你要信他。”
“明君?他……”史可坦质疑地看着他问道。
许敬宗凑近他,低声告诫道:“有些话,许某实在不好与你多说,一切只需你自己去看、去想,莫要为人左右,做出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如此推心置腹之一席话,史可坦想起一些关于李治的往事,也渐渐明白了许敬宗这番话其中隐藏之意,他再度作揖,动容道:“多谢许尚书提点,我相信陛下,相信您。”
许敬宗一笑,宽慰道:“进去吧,做好自己的事。若有困难,就去找中书侍郎宇文节,他会暗中帮助你。他乃陛下心腹之一。”这个时候,宇文节还没有和荆王等人一起被长孙无忌暗算陷害。
史可坦感恩地点点头道:“诺。”
酉时末,史可坦回到灵光寺西厢,前脚刚跨进房门,家中侍妾哭着跪在他脚下,声声诉说道:“阿郎可回来了,娘子她,娘子她午时就被郑家之家仆抓走了。妾和娘子拼命拒绝,可哪里是他等对手?郑侍郎的家丁说,只要郑侍郎喜欢之女人,便是皇帝的妃子只要太尉出面都是可以给他家阿郎搞到手的,遑论阿郎这样小小之翻译官。”
“郑侍郎还说过,待他玩够了,再会来灵光寺换妾等去服侍他。老天啊,这是什么世道啊,阿郎,阿郎我等,我等赶紧离开大唐,去您之家乡吧,阿郎,只有那里才能躲过长孙无忌他等啊,呜呜呜……”
妾室话说至此,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憋屈,抱着自家夫主的大腿嚎啕大哭了起来。她话音刚落,只听得“哇”地一声,一口鲜血从史可坦口中喷射而出,溅在侍妾粉白色之齐胸襦裙上,好似惨烈绽放之红梅一般,触目惊心。吓得那侍妾睁大杏眼,惊慌失措地大声叫嚷起来:“阿郎,你,你不能有事啊,阿郎,来人啊!快来人救救我家阿郎啊,主持,方丈尔等在何处,救救我阿郎啊!”
她这一叫嚷即刻惊动了寺院里所有沙弥、方丈以及史可坦带来之一众仆人家眷。寺院之人不愧是伺候佛祖菩萨之辈,腔子里之心皆是慈悲善良。灵光寺主持方丈惠源禅师赶来之时,还带着郎中模样之人。
无需多言,沙弥们在惠源禅师吩咐下,七手八脚地将已然呕血昏厥之史可坦抬到担架上,送去大雄宝殿。
用慧远禅师之话说,便是希望佛祖能保佑史可坦有惊无险。经过两个多时辰之针灸抢救,史可坦才慢慢苏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