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太子太傅岑文本对此满心赞赏有所不同的是长孙无忌,尽管他也着实被李治这看似“冒失”的举动镇住了。冷汗好似下雨般,瞬间浸湿了这位国舅宰辅的后背。他眼角的余光似是无意地偷瞄了一眼李世民的脸色,很担心太子不识时务的劝谏,会得罪了皇帝陛下。自从魏征去世以后,朝廷里再没有人敢犯言直谏。再说,向来皇太子劝谏皇帝,也是得看着脸色行事,哪里有这样冒失的?
“裕泰敢怠慢朕的御马,就该处死!”李世民生气地说道。
望着横眉冷对、怒火中烧的父亲,李治神情自若,启口劝谏的话语依旧沉稳:“父亲,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不可强求人终生不犯错。裕泰未必就因怠慢而使御马受伤。再说,陛下为了马而随意杀人,会令天下人误以为陛下重视马,轻视人。对陛下的盛誉大为不利!您也看到了,裕泰饲养的御马膘肥体壮,这还不足以证明裕泰无罪吗?”
李治的这番话,就像盆醒脑的冷水哗啦一声儿泼了过来,瞬时将李世民那股流离与理性边缘的怒火,浇得烟消云散。他转怒为喜,面露微笑地冲李治赞赏地点了点头道:“有道理!”回过头来对跪在地上,吓得直磕头的裕泰道:“行了,你没事了,起来吧!”
见父亲终于恢复了理性,不再怪罪裕泰,李治大大得松了一口气。御马监裕泰赶紧向皇帝陛下行了个稽首之礼,声音颤抖着表达自己的感激:“陛下英明,臣谢陛下不杀之恩。”
“怎么不谢太子?若不是他提醒朕,你的脑袋可就保不住了!”李世民呵呵笑道。裕泰应了一声,转向李治道:“谢殿下救命之恩!”
李治微微一笑,语速轻快道:“跪着也不嫌腿疼,还不快起来!”他知道,父亲并不是真心要为了一匹马而杀死裕泰,而是做出一场戏有意在为他这个皇太子,未来的皇帝争取更多的人心。
参透了这一点,李治从心里对父亲悠然生出浓郁的感激之情。果如李世民所愿,御马监裕泰从冰凉的地上站起身后,朝救了他一命的皇太子李治投来了感激的目光。别看只是个御马监这样的小人物,施恩与得罪,都能让他们在关键时刻起到无法忽视的作用!
裕泰的这段有惊无险的插曲,在李治转身的那瞬就此结束了。大家陪着皇帝陛下,在御马苑又逛了一圈儿,方才告退而去。
想起适才在御马苑,李治犯颜直谏的情景,司徒长孙无忌一颗心就好像提了十五桶水七上八下。心想,皇帝向来是天威难测的,今日太子犯颜恐怕会让皇帝感到厌烦,认为太子有心与之作对,该如何是好?长孙无忌之所以对此事如此后怕,也源于不久前李世民曾想过要让李恪取代李治成为太子。尽管那次,通过自己力谏这才保住了李治的太子之位。但,毕竟皇帝陛下对太子的不满已存留心中了。
于是,在所有臣子都散去后,长孙无忌再次骑马进了宫。
此时,李世民正坐在甘露殿的案前批阅奏章,听到宦官来报说,司徒长孙无忌有急事谒见。听罢,他笑着放下笔管,遂令其请了进来。
须臾,长孙无忌提着朝服下摆,跨过殿宇的高门槛进了甘露殿侧殿,拱手向李世民作揖,气喘吁吁道:“参见陛下。”
李世民抬起脸来,放下手里的朱笔卷起案几上的奏章问道:“你这个时候来说有急事?甚急事,难道是突厥又犯边,杀人掠畜了?”
长孙无忌摇了摇头,提起袍裾前摆跪拜下来,五体投地地给李世民行了个稽首之礼,声音颤抖“陛下!请您原谅太子的无知和冒失吧!”
李世民怔了一怔,抬起手揉了揉眼睛,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看得清跪在地上磕头的长孙无忌般。他惊愕地说着“呦呦,你这是干嘛啊,快起来!我又没因此怪罪子善!”人已从席子上站起身,绕过案几来到长孙无忌面前,伸手一把将他从冰凉坚硬的宫砖地上拉了起来。
长孙无忌抬脸,蹙眉看着他,一脸的担忧道:“陛下,臣知道,逆龙鳞犯言直谏,固然是美德。可是自古以来,太子犯颜直谏,都躲不了被废和被嫌弃的下场。今日太子殿下明见陛下盛怒,却熟视无睹,言辞激烈。臣唯恐陛下心有余悸,储君乃国之根本,奈何数次废立。”
闻此,李世民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他拍了拍长孙无忌的肩头,笑道:“你又自己吓自己是不是,我哪里说过我要废掉太子?”
李世民这记性,气得长孙无忌真想翻他一个大大的白眼。他涨红了一张久经岁月的脸,提升了语速道:“陛下,两年前你不是跟臣说…”
一听是这件陈年旧事,李世民不由得啼笑皆非。他一副不知该怎么形容长孙无忌的表情,换了一个更为亲近的称呼解释道:“两年前?两年前我也断然没有废太子的念头啊,我的辅机兄你误会我了!”
“是,是臣误会陛下了?”
李世民颇为无奈地瞅了一眼长孙无忌,见后者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像是不太相信自己所言似得,心里不有感到一阵悲凉。
然他说出的话,却带着难掩的自得:“如今想一想,还是我的子善聪明,能很快理解我的意思!我问他,你可听说了我跟你舅父说,我想改换太子之事?你猜子善怎么跟朕说的吗?子善说,陛下若有此意何必与舅父商议此事?听听你这外甥,是不是比你聪明多了?”
长孙无忌睁大了双眼,愣了许久才笑出声来“哈哈,是比臣聪明,呵呵…”心里却依然为今日李治犯颜直谏感到忧心。
“可是,今天殿下实在是有些冒失了。”
“你倒是说得直接!朕最欣赏的就是臣下能在朕做错事时犯颜劝谏,及时纠正朕的过失。子善常年陪伴在朕的身边,是受到朕的影响啊!你就放心吧,子善都没害怕,你怕个甚呢?”
长孙无忌仍心有余悸,声音颤抖着说:“陛下,臣并不是不信任您,只是此事关乎国之未来,臣不得不谨慎行事。太子殿下今日之举虽出于正义与仁慈,然难免会引起一些小人的嫉妒与中伤。若今后再有类似之事,还望陛下能一如既往地保持这份宽容与明理。”
李世民微微颔首,目光深邃而坚定,缓缓说道:“辅机啊,朕知晓你的担忧。但子善仁孝,他的品行朕心中有数。朕相信他的直言绝非鲁莽,而是出于对事理的明辨和对正义的坚守。朕既已选定他为太子,便不会轻易动摇。”长孙无忌这才如释重负,再次作揖谢恩:“臣谢陛下圣明,如此乃大唐之幸,万民之福啊!”
“起来吧,莫要这般多礼。”李世民亲自扶起长孙无忌,微笑着说道。长孙无忌这才心安理得地走了。
纵然如此,长孙无忌对朝廷中潜在和现有的威胁,依然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尤其是对房乔等魏王死党,他更是怀着一颗不除不快之心。比起吴王这种庶出长子,魏王李泰对于李治的威胁更大。
谁威胁到李治的地位,也就相当于威胁到了他长孙无忌,威胁到了整个关陇门阀和北方世家豪强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