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持珍藏许久的凯撒酱,此时颇有拔剑四顾心茫然之意。
斯通双手举起:“我什么都没吃。”
不显山不露水的陈清野扯了张纸,慢条斯理地擦干净嘴边的油渍,企图抹杀犯罪证据,似乎是承受不住昔日同学炯炯的审视目光,他赶紧低下头专注地看报告。
“像我们这种自律的人?”安桂贤敲了敲光可鉴人多盘底:“说好的体型呢?”
陈清野轻咳:“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在聚会结束的时候,陈清野偷偷摸摸抄小道,却被满面和善的安桂贤逮了个正着;陈组长转身欲逃,可惜久坐实验室的文化人弊端,在重量级选手面前显露无疑。
安桂贤竟然使出了一招小裸绞,把一向威严的组长绊倒在地。
本来一开始还是同学之间开玩笑,然而日常撸铁且吨位沉重的老同学没收住力,差点把陈清野对折过来。
而这边的动静又吸引了一些科研部的其他人过来围观,其中就包括他组上的人……于是他们就看见陈清野眼镜腿独木难支的不堪模样,这让陈清野对安桂贤怒意大发;
如果说安桂贤让他大庭广众之下唱生日歌是要挽回同学间的面子,那他现在出手教训一番安桂贤是要找回组内的里子……陈清野怒目圆睁,直接脱了外衣,挽起袖子:“安桂贤,忍你很久了,你以为老子怕你?”
昔日老同学扭打在地,姗姗来迟的斯通赶紧介入拉架和稀泥:
“不要打啦,你们不要再打啦!”
拉着拉着,双方互殴变成了三方乱殴,围观人也不敢多停留,生怕殃及池鱼。
一时间头破血流,鼻青脸肿,肆意地舞动肌肉,挥洒汗水;三个成年人仿佛一夜回春,变成了专科学校里那三个肆无忌惮的独高中生,将什么外人目光伦理道德都抛之脑后,边打边把高中时期欠对方多少钱都想起来了,可谓新仇旧恨一起算。
陈组长没有注意到,他的个人终端正在发出滴滴的响声和红光,这声响淹没在激烈的动静里无人听闻。
与此同时,楚斩雨皱着眉看向五次未接通的私人通讯:“墨白,现在科研部那边集会不是结束了吗?”
“也许是陈组长比较忙,您可以试试拨打别的科研部成员。”墨白提议。
“现在他们组上阶段性成果已经出来,斯通倒确实暂时算闲散人士。”楚斩雨找到斯通的个人通讯频道:除了陈清野之外,他就只有斯通博士这一个科研部常备联系人。
一阵窒息的忙音。
在混战中,安桂贤的胳膊肘重重地敲到了斯通亮起的屏幕,替他接了通讯。
“安桂贤,我rnm!”
一句优美的国粹掷地有声,明晰嘹亮,楚斩雨还没来得及说话,如鲠在喉。
如死猪一般发出舒适鼾声的的王胥都睡死病中惊坐起:“怎么了怎么了?”
“没事没事,你睡你的。”楚斩雨打了个手势,犹豫了一下才说:“斯通博士?”
这一声斯通博士,把混战的三人拉回了现实,他们像菌盖的孢子一样四散开,安桂贤和陈清野分别以“你死定了”和“改日再战决雌雄”的目光互相亲切问候。
斯通博士心道不好不好,家丑外扬了,他整了整自己凌乱的衣领:“楚上校?诶,是我是我,刚刚那不是我,是外面有人在打架,有什么事?”
“是关于伦斯中校遗体的事情。”
斯通面色微凝,之前嘻嘻哈哈的表情骤然消失,他肩膀失去支撑一般地松了一下,差点倒下去的身体被陈清野扶住了。
……
他一直认为,人与人的相遇,是命中注定的,如果有人生之书的话,他自认为自己和莎朵的名字已经被镌刻在上面了。
地球上,孤儿院老旧的诊所里,茶色卷发的女孩穿着红色的无袖衬衣,胳膊上绑着防止感染的绷带;男孩被护士安抚后,仍然对尖锐的针头害怕得大哭。
“别哭了。”护士阿姨有点抱怨地说道:“你一个男孩子,怎么比女生还爱哭。”
男孩听了这斥责,哭得更大声了。
“你叫什么名字。”女孩走上来问道。
她脸上汗津津的,若雨后的一朵白牡丹,茶色的碎发微晃,如遇风的花蕊。
虽然年龄还小,五官略显青涩,但是谁都看得出来她长大成人后会有多惊人的美丽,就连男孩都隐约感觉到了。
“阿普林·斯通。”他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干净的女生,说话不禁怯场。
“我叫莎朵·安哈尔特。”在说话之际,护士长趁他分神之际一鼓作气把针头插了进去,他都没反应过来。
针头撤去,女孩迅速地递上一根消毒棉签,摁在小洞上,要他拿着不松手。
他坐在一边,看见孩子们排着队走进来,没有一个像他那样挣扎了足足五分钟,大家都很安静,很配合,他忽然窘迫得难以遏制,单手搓着衣摆。
护士收拾完注射用的东西走了出去。
女孩坐在凳子上,开始拆开她的那份便当,看到她吃东西,斯通才想起来自己肚子饿了,而他因为打针耗费了太多时间,去食堂已经拿不到东西吃了。
看来要挨饿了。
他垂头丧气地想。
“这个给你吃。”
他抬起头,叫莎朵的那个女孩已经站在他面前,手里是她的便当。
“我在这里帮忙做活,所以每天的饭会比大家多一点。”她把另一把勺子递给他:“我吃的不多,一起吃吧。”
就这样,他们坐在阳台上,分享一份盒饭里的咸豌豆,解冻后的腌红肠,涩甜的酸黄瓜和通心粉,风掀起打满补丁的窗帘,窗外的月光钻了进来。
在月光下,莎朵的锁骨显得格外明亮白皙,简直就像雕刻好的一对玉石一样,少年斯通边吃东西,边偷偷摸摸地看。
他想起今天和几个孩子玩堆硬币的游戏,莎朵锁骨里面小小的凹陷,感觉可以放好多硬币堆起来。
“好看吗?”莎朵忽然开口。
“好看。”斯通下意识地回答,赶紧改口道:“我,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笑了笑,看起来没有生气。
“我以后也想来这里帮忙……”斯通临走前和她说,目光躲闪。
“为什么?”
“因为可以多吃点东西……我饭量大,平常的东西不够吃,每天都很饿。”
我想和她做朋友,但他出于羞涩不想这样直接说。
“你确定?很累的。”
“我不怕累。”
但我怕针。
“那我去和阿姨们说,要是答应了,你以后就和我住在隔间里。”莎朵替他戴上帽子,她比他高一点,拉着他的手走到外面的花园里去了。
那只是他们第一次见面,阿普林·斯通记住了她茶色的头发,翡翠一样的眼睛,和玉雕镂刻般的艺术品锁骨。
实验室,无影灯惨白的光晕,照着那对熟悉的,美玉似的锁骨,照得之间的小小凹陷,像是一轮明净的雨后水洼。
这对锁骨的主人被装在收纳袋里,她身上干涸的血迹和污渍已经被洗干净,此时袋子拉链拉到胸部上方,做缝合的研究员用心地使用了“V”形缝合,这样看起来女性的尸体要体面一些。
失去光泽的茶色卷发落花一样向后铺在实验台上,微睁着的翡翠色眼睛,因为瞳孔放大,看起来竟然是比活着的时候更富温柔的眸子;她五官标致,面容白皙温润,像是下班后靠在地铁栏杆上睡着的女孩。
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会因为打针哭闹的小孩子了,他是饱受赞美的科学家。在工作之余,他也思考过职业对自己平日里的意义,作出过很多大胆的设想。
这具尸体曾经是是他最爱的人里面唯一活下来的人,现在刺目地横陈到他面前;斯通以为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却还是几乎无法接受地闭上眼睛。
“……她全权交给科研部处置她死后的遗体。”楚斩雨在通讯里说:“你可以用她的遗体做任何事。”
“那个,她有留下什么话吗?”斯通听到自己喉咙在发声说话,但是他仿佛是飘在半空中的幽灵,注视下面的血肉之躯,一举一动都没有实感。
“我当时不在现场……”
楚斩雨的歉意很真实。
“我知道了。”斯通摇了摇头:“抱歉,问了傻问题,你忙你的吧。”
楚斩雨也沉默了一会,轻声道:“博士,节哀,人死无法复活。”
斯通站在台边,屹立许久。
真是的,他这几天一直在让自己在各种事情里忙起来,尽力不去想这件事,可是最终还是到了他的眼前。
“人死无法复活。”
此时,他曾经做过的大胆想法夹杂着悲伤的爱意一同翻涌上来,涨得他胸口生疼。
“未必。”他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