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扎什开着一辆半新不旧的皮卡,和她讲起周围的人和事。
阿勒和邻旗的姑娘结婚了,定居在县城,做起了旅游向导;宜山的培育基地落成后,给了很多人就业机会,大家的生活也变好了;阿娘宝云现在在帮着文旅中心的人做视频账号和搞直播,宣传这边的风土人情……
这几年家里有了很大变化,因为家里的牧场与赛马培育基地合作,生活渐渐好了起来,在临近草原牧场的县城盖了间砖瓦平房。
不放牧时,扎什和宝云都会回到县郊的平房里。
可月光执意要睡在牧场边的蒙古包。
白的底色,蓝的花纹,像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每夜都出现在她梦里的情形。
到家的第一晚,月光睡得很沉。
宝云熄了灯,走出蒙古包。
扎什立在夜色里,嘴边咬着一支云烟,神色显得凝重。
“这孩子,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宝云站到他身侧,抬眸望向原野尽头地平线上的月亮。
扎什仍是没说话,沉默地吞云吐雾。
宝云静了片刻,又轻声说:“那时候不该让她和原先生走的。”
扎什说:“前几天阿勒来马场看我,说上网看到了月光的新闻。”
宝云怔了怔:“新闻?”她虽配合文旅局在网络平台做一些宣传,私下里却几乎不会上网。
扎什点头:“说是有个香港的兽医,举报月光和原先生的不正当关系,后来因为说谎被警察抓了,还说,月光在网上拍了节目,很多人都在看。”
宝云难以置信道:“不正当关系?拍节目?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她怎么都没说过?”
扎什偏头看她:“萨仁图娅是大姑娘了,她三四年没回家,有什么事不和咱们说,很正常。”
宝云还很难接受女儿已经长大成人的事实。
扎什又道:“我在机场接到她的时候,她眼睛里全都是难过。”
宝云当然看得出,女儿这次回来,整个人身上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安淡和沉郁,再不是记忆里那个恣意奔驰在赛马节上,敢与那些草原汉子一争高下的烂漫少女。
过了会儿,宝云忽道:“她和原先生,会不会……”
扎什眉心深锁:“那个说谎造谣的兽医已经被警察抓起来了,再说,原先生是什么人?当年他亲口应承过我,带走萨仁图娅绝无私心。”
顿了顿,不知是说服宝云,还是说服自己,扎什叹了口气:“况且,他救了萨仁图娅的命。”
宝云沉默下来。
如果原先生和他们一样,是个喀喇沁人,这样的救命之恩,多半是要以身相许为报。
可他不是蒙人,不曾生活在草原上,他与他们的一切都格格不入,若他们许以姻亲,反倒有高攀之嫌,更怕对方根本不屑一顾。
所以当那样天端上的人,提出要带走一人一马培养为骑师时,扎什找不出理由来拒绝。
或许原先生说的是对的,他们的女儿本就天赋异禀,值得更广阔的舞台,更大的世界,是不该被束缚在这一望无际的草野中的。
所以他应了。
萨仁图娅一去七年。七年间,只回来过一次。
偶有的通话里,女儿亦只是笑面迎人,不曾抱怨任何辛苦。
可他知道,要在陌生的都市里扎下根来,怎会没有辛苦。
唯独不曾料到的是,她会经历那些他无法想象的事情。
从阿勒口中的只字片语里,扎什根本拼凑不出事件的全貌,于是笨拙地拿出手机,去到培育基地,请教那些从城市聘来的年轻驯马师,才堪堪学会了如何在网页上搜索女儿的名字。
当打开世界的万能钥匙落在手里,他才迟迟知晓,那些女儿从未提及,却又切切实实经历过的黑暗,乃至冤屈。
与原遗山的绯闻。药马案。兽医Aden的诽谤。
最近的新闻里,是她在赛马节目上被剪辑出来的高光镜头,美如中世纪一幅幅公主策马出行的油画。
扎什看着影像里漂亮得不可方物的女儿,却只是觉得眼眶酸痛。
她从没说过,自己是怎样一步步走到这里的。
以至于接机当日,他抱着女儿瘦削的肩膀,又看到她递来的奥敦图娅的骨灰,几乎忍了又忍,才能让自己不知落泪。
宝云说,那时候不该让她和原先生走的。
他不得不承认,时至今日,他才悔不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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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醒来时,原上已见天光。
万物复苏的时节,她习惯性地穿上舒服的牛仔裤和卫衣,走出蒙古包,打一盆储蓄的水,在天光下洗漱。
衣饰却引来骑马路过的蒙人少年留意,用不甚标准的汉话好奇地问她,你是过来旅游的吗?
月光蓦地抬起头,清水冲过的脸还湿漉漉的,她懵然注视着那马上的少年,用母语回道:“不是。这里是我家。”
少年惊愕非常,勒马驻足,打量她良久:“这里是扎什叔叔的家。你是他什么人?”
“他是我阿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