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我发出快乐的声音。看着眼前的男孩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第一次放任背后的触手尽情舞蹈。事后我委婉地询问过许多同龄小孩,没有一个人像我一样有背后长出触手的经历。当然,人体百科全书里也没有记载,图书馆的阅览室也丝毫找不出书写人类长触手的踪迹,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尼斯湖水怪之流的后代,只是暂时居住在人类家里,伪装成人类的小孩,等待着有一天被同类发现并带回真正属于我的族群。
缩胸手术进行的非常顺利,不到两个小时我就被推出了手术室。
睁开眼睛,手电筒的灯光差点夺去我的视力。走廊上孩子的叫闹,挂号的声音,移动床位的声音,床头各种插电仪器“滴滴嘟嘟”的声音,消毒水和盒饭的味道同时袭来,五感具在。我低头看自己的胸部,平坦得仿佛笔迹消失的寒假作业。顿时,一种酸涩的兴奋感劈头而来,直挺挺穿刺到脚底,激起我浑身触电般颤栗。
“什么感觉呢?”陪床的老肖问我。
“像剪了头发一样轻盈。”我偏头笑笑。
实际上痛死了,麻药也挡不住,但是没必要说出来。老肖没有鼓胀的胸部,他只能借助其他痛觉的经验来理解这种感受,而我不需要情绪的移植。
爸妈一定会大惊失色吧。我坏笑,像偷看漫画给逮到。和以往削去头发或染各色夸张的颜色不一样,这次我是彻底把胸部削去了。从胸部开始生长的那天我就讨厌它们,没有任何缘由,像反感过度包装的精品图书一样。我不喜欢穿戴胸罩,不管是号称轻薄透气的运动款还是无吊带抹胸款都会勒得我喘不过气来,夏天胸前沉闷到长出一片雨林。小学第一次读生理卫生课本,上面几个粉红色的大字赫然映入眼帘——“痛苦使人更加成熟”。作者是在教我们接纳自己的身体,接纳长大,但我总觉得这是在奋力掩饰着什么。胸部变大真的就意味着一个人长大了吗?
我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我有尼斯湖水怪的血统,可是我的身体又完完全全是个人类。上课的时候我总会情不自禁地神游,脑海里浮现出前天夜里偷偷用电脑浏览的小网页,上面介绍什么是“深夜诱惑”和“性感女郎”。我看着那些扭曲的红男绿女,它们在床上嚎叫着,蠕动着,像砧板上的鱼和肉静待磨刀霍霍,散发着腐烂的香艳。很难想象自己以后也会长成那样的身体,用一些尴尬的姿势触摸别人的器官,嘴唇吞吐深浅不一的爱意。水怪也会与别人合抱着悲鸣吗?
作为一只人类模样的雌性水怪,我也会逐渐长出胸部,越来越在意它的挺拔程度和颜色深浅,解锁它的诸多功能。身边的人都会或多或少地向心中的完美身材靠近,胸部大大的是最好不过的啦。妈妈也说过,如果不戴胸罩的话,胸部就会像撒气的气球一样耷拉下去,那可真是糟糕透顶。
可是说真的,人类真的有必要大费周章地大肆赞美或者口诛笔伐这两坨肉吗?如果长大意味着要给胸部添油加醋,那真挺没劲的。比起研究胸部,我还是比较想知道时不时困扰我的触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后来我才意识到,其实生理卫生书里那个意有所指的“长大”对于雌性人类来说只是在宣判:你的身体会越来越贴近质量上乘的可生育模板。但是对生育的恭喜同样让我觉得莫名其妙,无法理解。世界上基本上所有的雌性生物都会怀孕,这有什么好恭喜的呢?光是想到未来的我还要来月经,双腿之间流出自己的鲜血,这件事就足以令我反胃。人类的逻辑果然一窍不通,明明我会疼痛,会眩晕,会排出血块,而书里却一味地告诉我,这是件好事哦,你得为它鼓盆而歌。
经血明明是黑褐色的,粘稠的。但是生理卫生书的图片总是粉红色的,精美别致的。我不是讨厌精美的图片,我是讨厌所有的痛苦都被卡通符号稀释干净的感觉。对于疼痛的事情就应该委屈地大哭呀,怎么能笑纳接受呢?
小学五六年级时,班上有些女生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化。她们小鹿般笔直的腿变得富有肉感,身高不动声色地增长,因浅色衣服里透出小背心的轮廓而含胸垂首,书包夹层多了装卫生巾的小袋子。我如临大敌,这个世界一定有一种莫名的力量会把人推向既定的终点,就像精子的最终目的是进入卵子后着床。可是我不想让自己的身体违背我的意志疯长,不想让它被世界的神秘力量夺走,所以我得努力做一些事阻止这一切。于是,一场卧薪尝胆的战争打响了。
那段时间我仿佛着魔,时间和营养都是敌人。我用枕巾裹住胸部禁止其生长,每天跳绳两千下预防长胖发育,三餐都马马虎虎地吃,晚上饿得抗不住时就喝冰镇酸奶充饥。我神经质地盯着身高体重的刻度线,用手指扼杀脸上每个即将粉墨登场的青春痘,默念一百遍“我不要来月经”,俨然一副暴君嘴脸。我舍弃了人类拥抱青春的快乐,刻意敦促出苦大仇深,朝着不健康进发。夜晚在镜子面前端详自己的身体,看到胳膊、腰腹、小腿肚的线条依旧是小孩子式的细长劲瘦,终于确定胜利宾至如归。这一切密不透风地进行着,没人理会我,大人只会觉得我不懂事胡闹,就连我说出:“坚决不要给老不死的人类文明添砖加瓦!”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时,他们也只是笑着摆摆手,感叹一句:“现在的小孩想法真多。”
我仿佛能清晰感受到,自己的身体程序被黑客入侵、强制改写。但是很抱歉,作为主机的我是很难搞的,如果我的基因硬要塞给我一份“长大吧成熟吧”的拷贝文件妄图攻城略地,我一定会拼尽全力和它共同归西。
开玩笑,我大概率是世界上仅存的水怪,无论如何也不能被人类捞出湖面啊。
但是我的胜利并没有持续太久,初一下学期的体育课,当漫长的长跑体测结束后,我的小腹突然一阵下坠,拧麻花般的绞痛逐渐扩散。当时大概猜到了,来到卫生间解开衣物,果然,避无可避的初潮。我面无表情垫上卫生巾,心里既没有长成“大女孩”的欣慰,也没有过多惊慌无措,我只是感到深深的无力。潮来潮往,我能做的最多不过是推迟这一切,却永远无法彻底改变这一切。
那个时候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了不起的新想法:或许以前也有很多小孩子和我一样是拥有触手的水怪,但是随着长大,他们被这个世界从儿时嬉戏泅潜的湖水里打捞了上来,朝着人类规定的文明方式进化。只有在很罕见的时刻,他们基因深处的水怪才会咆哮着唱歌,给皮肤留下隐痛的感觉。
原来我在无数个夜晚感受到的窒息般的痛苦,都是亿万年前水怪的悲歌。而假如我忘记这种痛苦,世界上为数不多的水怪的记忆也将一同消失,化为宇宙间的万古沉寂。
有了这种觉悟后,我就逐渐在一次次怪异的触手事件中摸清了点门道。我发现,只要不放任自己按照人类规定的方式生长,或者说,生活中每个决策都依照最原始未加修饰的想法,尽量不让自己受到干扰,我就可以加强自己水怪的一面。比如现在,长大的我终于如愿以偿削去了胸部,暂时安抚住了骨头里跃跃欲试的触手。我不能容许自己水怪的身体里兀自长出另一副身体,它是我的,只能是我的,如果不能按照我设计的蓝图存续,那就干脆抹杀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