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慈负伤疾走数里,不见有人追来,方自缓行,拔下胸前箭支,取看金匣,翻盖已透,委实庆幸之极。他既习武之人,自必通晓一些伤科医术,掌腿两处并不打紧,敷过少许金疮粉便即无事,左目实乃要害,此刻流了半脸鲜血,苦无合适药物可治,只得暂割衣袍裹扎。因已识破张任别具用心,也不消再往东去了,免得复逢强敌,当下转道向北。未几里,遇一村庄,天已大亮。
左慈一面进村一面暗忖,先借农舍住下,自己慢慢医治调养,期间若能请得大夫,便更好了。正盘算间,隐约听见有人清晨诵读,男音虽尚轻远,却是浑朴流利,清晰明辨。循声探近,渐自朗朗,正诵道:“是故味过于酸,肝气以津,脾气乃绝。味过于咸,大骨气劳,短肌,心气抑。味过于甘,心气喘满,色黑,肾气不衡。味过于苦,脾气不濡,胃气乃厚。味过于辛,筋脉沮弛,精神乃央。是故谨和五味,骨正筋柔,气血以流,……”
此《黄帝内经》之《素问》第三篇《生气通天论》中的五味部分,讲的是饮食诸味偏重、过量于五脏六腑及筋骨气血的损害。左慈亦曾阅过,心喜这人多半是行医的,窗外看时,不觉失望,原来十分年轻,尚似未及弱冠,相貌一般,只是清健文朴,气质平淡,但自隐隐透着谦谦君子之风、黯然出尘之姿,可惜了俊美不足,身形虽高,却也不够挺拔,上下单薄,愈显瘦弱,更被两道粗重浓眉、一双细眼之间的矛盾将沉着落寞掩了神采,仅剩得农家书生味。
左慈转念寻思,即令对方医术浅薄,不能为己疗伤,但眼下有胜于无,若身边带有对症良药,至少能得一些来,也算不幸中之大幸了,或者其师就在左近,亦未可知,遂自叩门求见。屋内那人止诵出迎,打量着问道:“先生光临何事,莫非是要治伤?”慈道:“小兄弟说的正是。”那人道:“既如此,进来我看看。”
左慈见他举止从容,不禁疑喜参半,姑且进屋坐定。那人替他除去面上裹扎,略看了一番,随即轻轻摁开目眶,仔细辨察眼内情形。左慈暗忖:“你不理会我手脚伤势,独先观看这里,足见分得轻重,想必有些能耐。只是看归看,医不医得,恐也难说。”遂道:“小兄弟既通医学,该当拜有良师。敢问你师父现在哪里?”那人稍稍一顿,微微淡笑:“家师足迹不定,或者尚在中原,或者去了江东。”
左慈闻言,心中不无失望。他乃上乘武学之士,虽正交谈并受医治,耳力犹胜常人百倍,蓦听远处母鸡咯咯而鸣,一个老婆婆说道:“小顽童,你捉咱家的鸡干什么?”旋即有个孩童应声:“针灸!”那老婆婆道:“没见过鸡要针灸的。”那孩童顿时不甚耐烦,大声道:“你不肯便罢,来年这畜生下不了蛋,休要怨我!”
静有片时,只听脚步声嗒嗒渐响,半个脑袋经过窗外,旋见一个十来岁的大头男孩气鼓鼓的闯进屋来,也不理二人,径往榻上一坐,愣愣的瞧着地面,过了一会才道:“师兄早啊。”便自怀里摸出一方长条形的皮套,套上一排细细的圆孔插着银光灿烂的针儿,就拔几支玩弄起来。左慈初看那些针很不一般,非但长短参差,形状粗细异同,连针头亦具花样,数得一共九支,恍然大悟,认出是相传由伏羲创制的针灸利器“九针”,心想别看这“伏羲九针”数虽寥寥,却蕴含了针灸一道自古以来荟萃沉淀的诸般学问,精巧深湛,变化繁多,寻常良医亦未必用到全面,这小小孩童若会得九之二三,实也是了得之极了。
那青年此际刚看完伤势,应了他师弟一声,顺便向左慈道个原由:“我师弟姓樊,名阿字泰,徐州彭城人。前些年曹操为报父仇,攻打太守陶谦,所过多屠戮,泗水绝流,彭城亦曾涂炭。他父母兄弟皆丧于兵祸,故而性情怪异,平时惟敬恩师,与我略善,别人甚难相处。”左慈喟叹:“方值乱世,原也无奈。”蓦笑:“你只说你师弟,自己却怎迟迟不道身份?”不待对方应声,先自说来:“我姓左名慈字元放,峨嵋山修行之士,庐江舒县人,算来与今名震江东的周郎乃是同乡。其父周异、从父周尚,小时候和我是邻居,周瑜却不相识。”
他对师兄弟俩俱怀好感,自报来历便也格外详细。但左慈之名久后方响,如今甫下峨嵋,足迹限于巴蜀,那青年乃徐州广陵人氏,向居东方,听来并不觉得如雷贯耳,因敬对方年长,当下道一声“久仰”,亦自我介绍:“晚辈姓吴,名普字凡,行医为生。”相较之下,却是十分的简略。左慈便问:“不知小兄弟姓的是吴王夫差之吴,还是钱塘潮神伍子胥之伍?”吴普道:“是口天之吴。”左慈又问:“那名字又是什么?剑谱之谱,或者朴素之朴?繁华之繁,抑或烦恼之烦?”吴普道:“晚辈庶黎,名字皆寻常之意。”左慈长喔一声,似已明白,还待再问。吴普忙道:“前辈伤势紧迫,医治犹恐不及,却有心思闲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