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遵眉头轻皱,沉思片刻,随后嘴角上扬,回答道:
“万物贵生,寒暑代往,五行以成。音声之作,其善与不善,虽遭遇浊乱,体自若而不变。此谓嵇康之声无哀乐论。”
“八方异俗,歌哭万殊,然其哀乐之情,不得不见也。夫心动于中,而声出于心。此乃秦客之哀乐论。”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天道人道尚且有别,声乐之理亦复如是。”
“吾以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之仁,却以君臣百姓为纲。”
刘遵忽然从手里变出一把扇子,扇子上写着一个“遵”字。
他一边儒雅地拨着扇,一边继续往下说: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杨柳雨雪皆自然之物,何以见之有别?可见哀与乐俱在心中矣。”
“赵高欲为乱,遂指鹿为马。或言鹿者,高皆暗中治之,故群臣皆畏高。”
“若王敦大军压境,以刀剑之声为喜,以琴筝之声为哀。不喜刀剑者俱人头落地,如此情景,刘某又如何敢说其声无哀?”
“故声有哀,亦无哀。非物哀,乃心哀矣。”
刘遵说完,轻叹了一口气,又拿起温酒细品了几口。
他心想,别的不行,形而上学的东西我还是在行的。只要不是天天坐而论道,啥事也不干,那还算招架得住。
谢鲲一拍大腿,差点将酒杯打翻。他拍手笑道:
“贤弟之言,于我心有戚戚焉。
“昔日乃父刘越石以胡笳退敌,匈奴小儿感其哀而退兵。
“试问越石可有感到哀伤?”
刘遵马上说:“无丝毫哀伤,只觉欢欣不已!”
谢鲲眼中透出精光,整个人仿佛年轻了几岁:“正是此理!王敦若然篡位得逞,日后立下律例,某某曲为喜,某某曲为哀,则天下亦只能以此为据。”
“故道德经有云:绝圣弃智,民利百倍。此论本非乐论,实为儒法道之辨。”
刘遵拨着扇,说完了总结陈词。
谢鲲考问刘遵的是嵇康一本重要的音乐著作——《声无哀乐论》。
著作中虚构了一场清谈,秦客和东野主人作为两个对立面,围绕“音乐是否有哀”进行辩论。
前者代表的是儒家,强调以礼乐治国,所谓“审乐以知政”。用音乐来划分等级,以教化世人,达到上下等级的统一。
而东野主人实为嵇康自身的分身,强调道家与自然的关系。东野主人由八个方面,逐一反驳了秦客的言论。
嵇康认为音乐只是将人类内心的感情抒发出来,所谓“越名教而重自然”。他更重点肯定了音乐的美学价值,认为“宫商集比,声音克谐,此人心至愿,情欲之所锺。”
通过此论,嵇康阐述了自己的美学思想:第一、和声无象,音声无常;二、音声有自然之和;三、声音以平和为体;四、躁静者,声之功;五、声能令人欢放。
嵇康也部分肯定了儒家的观点,赞同“移风易俗,莫善于乐”,对音乐也需要加以节制,以区分其淫正。
所以《声无哀乐论》是一种对儒家思想美学与哲学观的融合和超越,对后世影响深远。
刘遵“心哀”的结论则一语双关,既是说情感是发乎内心,又暗示如果要遇上指鹿为马的权臣,心中自然感到悲哀。
谢鲲自然读懂刘遵话里暗藏之意,如果将音乐的作用夸大化、强硬化,那就会失去音乐的本意。
谢鲲转过身来,他捋着胡须,低声地自言自语:
“褚裒素有简贵之风,为人虽拘泥礼法,但无恋栈权位之意;刘贤弟有我当年风范,清谈论道亦有一番造诣……
“然刘遵带兵本领优于褚裒…看来…”
刘遵把耳朵凑到谢鲲身旁,插嘴说:“看来什么?”
谢鲲吓了一跳,略带慌张地笑着说:“真石说贤弟仿效姜子牙之举,在青溪以石头为饵,以此垂钓?”
刘遵回想起当日情景,忍不住笑道:“当日某并非有意唐突,实属上天作弄。“
他不等谢鲲开口,马上接着说:“真石天生丽质,日后夫君必为高门宗族。谢家有此女,今后怕是要费煞天下父母了。”
谢鲲自然问到何解,刘遵心想就是等你这捧哏,他摇头晃脑地念道:“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也!”
谢鲲哈哈大笑,心情极佳。
刘遵则在心中暗叹:我一向为人正直,如今也变得油腻了,我不纯粹了!
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停不下来,两人把酒言欢,谈天说地,好不快意。
刘遵又趁机套出了谢真石的一些喜好习惯,反正不告诉其他人就好。
等司马绍终于完成他疏通西池的大业,回到殿内时,天色已近破晓,谢鲲早已酣睡在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