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辽东两地的汉民,在明末这个时节,并无一个真正的自在去处。
原先的明朝恶吏强奴也来强逼、高税、饱食,欺男霸女,土地上刨食的民众一季的收成有时连税款都交不上,是以万历晚年,不知有多少汉民投了奴贼、恶鬼的住所,但求一口吃食。萨尔浒之战后,辽东的饥民们为着心中的仁主,间计取得了关外诸城。
然而,“好日子”未过得两年,女真人也待他们不好了,甚至比大明的恶吏还要差些。大清、大夏攻占辽东、朝鲜后,统治没几年,也是税、款相加,遇到灾年,甚至还要发兵屠村毁镇,把口粮节省给八旗兵丁。天命年最大的一次屠杀后,辽东汉民不是做了逃人,便是做了奴隶,人口骤降至原先的五六分之一。
两相比较之下,这些人反倒怀念起腐败横生的明朝了。
兴汉会,就是这样的背景下诞生的一个会党,它的成员遍布辽东与朝鲜,时刻谋划着反虏复明的大计。
“十年的辽东,俺娘俺爹背着我去领刀受死场景,一刻也不敢忘。附庸异族之习俗、妻女尽叫兵侮辱了,辽人、朝鲜人的心情应当也是一样的。”
吴二给二人熟络地斟满烫酒,自己眼眶却红了,为了不叫二人看到滚下的泪珠,仰起脖子喝酒时偷偷抹眼。
李化鲸坐在板凳上,瞠目结舌地看胖子从周围囤聚的木箱子里变魔法般拿出烧鸡、牛肉、黄酒,放滚水格子里煮热。一盘盘食物端上酒桌,中间是一大木盘切好的熟牛肉,撒了香料和韭花。
胖子招呼二人用餐,也不客气,自顾自就伸出手掌撕下肉块啃了起来。他对吴二的话不置可否,似乎是听惯了的。能冒着被拷打屠杀的风险加入兴汉会,谁又不是家破人亡。
看着眼气散发着热气的牛肉排骨,李化鲸犹豫了一会,听到二人大口咀嚼的声音,也伸手去抓。
“吴兄说得很有道理,我这十年苦心孤诣,也不见朝廷给我发一两饷银,不是为了复仇,还能有别的道理吗?”
沙坡田给吴二饮尽的酒碗里又满上一顷。李化鲸欲开口说话,他摇头示意李化鲸先别讲。
“然而,事分亲疏远近,轻重缓急。十年筹谋,不可虚掷。杀几个鞑子兵官、偷几个奇珍异宝。如李化鲸这样,也不是天大的事。终究能掩盖下去。”
听到沙坡田如此评价,李化鲸心中不由松了口气。果然还是老造反,经验老道,杀几个兵都能压下去,不知他有多大能量。
吴二不讲话,两眼看着他,嘴唇闭紧,像在憋气。
“可是。吴老弟,我情知你们辽东逃人过得不自在,家乡回不去,亲人死了大半。到朝鲜求活,莫名还要上缴女子给完颜汗,又要生离死别。仇恨是应当的。报复也是应当的。我却偏要说,我们不能反,不能在此时反…”
“不反不反,你做十年分堂口,倒是做成小老板了!”
吴二越听越着火,一股火气冲上脑门。不等沙胖子讲完,他一拍桌子,香料碟震了一震:
“既然是兴汉会的,难道李帅定的宗旨你也忘了吗?那乳子魔两日后便要来乌镇点检女子,随身家丁与驻扎夏兵拢一块,也不到百来号人!你不知他是夏王的二把手,朝鲜的头号汉奸吗?当年屠安州,是谁把城中布防图送出去的?是谁在城内做内应?”
吴二吼得嗓子疼了,气势稍显不足,又一拍桌子:“国仇家恨,你筹谋十年,兴汉会筹谋二十年。为的不正是此刻?”
“谁在实心办事,李帅自然明察秋毫。还不是你可以指挥的。”
沙坡田冷冷一句话抛下来,吴二的脸便涨红了几分。李化鲸夹在二人中间,颇为尴尬,酒碗伸到嘴边也放下去了。来这一刻钟,两件要紧的事都未来得及开口。
“我再问你一句,这武库开是不开?你真个要看着兄弟们赤手空拳去杀鞑子?”
李化鲸抬眼看看周围,成堆的箱匣。
“不是不办,时候未到。”
吴二怒火中烧,嗓音又大几分:“沙胖子,沙卵子!当年你我共约匡扶汉家山河,你却做了与你父亲一般的软蛋!辽东流民何止万人,义旗一举,未必不能成事。哼,再讲。”吴二指着李化鲸:“这杀了鞑子,依照他们的性子,不知又要缴多少款,死多少汉人!”
终于说到我这事了,李化鲸颇松口气,正欲开口宽慰,却却见一边的沙坡田也一拍桌子:
“本不该说,既然你如此怒气,我也不怕担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