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孙仲约同赵退之别过,带着货物折返西域。这边李仲舒商队吃过早饭,清点人数,整装东进。李仲舒坐匹乌孙马,走在队伍中间;昨天在宅第内遇见的老家人,换了一身劲装,骑马走在队伍最前,竟是个干练的老镖头。赵退之则始终不远不近的随着李仲舒。载着琴匣的马车就在前头。暴雪初霁,空气清冽,难得响晴白日,大伙心情也不错,徐徐而行。若是早年间,用不到两天,就能走到武威。而此时天宝县已被吐蕃所破,四百里路走来不易。
杳霭千秋雪,寒山万里风。绵绵山脉如同镇尺,茫茫大地真似纸绢。商队行如走笔,缓缓留下一个之字。午时少过,眼尖的趟子就看到东边山野里似有人影,再行百丈,就笃定是遇到剪径强人了。立即扬鞭急报,商队尚未入峡谷,车马缓缓停下,抬头放眼却被阳光晃得目眩,只隐隐看到山坡上有十余骑,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忽然听得哨箭作响,一磅铜锣焦脆。山上忽然冒出许多人影,飞也似的冲下山坡。一瞬间百十号人围住了二十来个人,一匹快马挟势而来,手起刀落放到了一个镖师。身边马夫已然吓破肝胆,三两个年轻的镖师也面露惧色,像是缩了水一般浑身绷紧,守势僵硬。仓促之间听到老镖头一声爆呵,伙计们神色一敛,毕竟久经历练,只一个恍神,立即上马抽刀,或是背车而立,个个如拉满了的弓时刻待发。老镖头抬手毙敌,旋即回望主人,目光扫掠,李仲舒泰然乘马,安之若素。在他不远处,赵退之早已策马而至,数丈之外一个马贼被打得骨头散了似的瘫在地上。却只见赵退之依旧横执刀柄并无取换马刀之意,老镖头心头不觉一惊,纵然刚才侥幸得手,刀斩贼寇,再来冲杀一次怕是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了,提醒的话还没出喉咙,第二波马贼已经到了跟前。老镖头担心赵退之托大,主人有闪失,马刀顺势一斩,刀风所至蟊贼立毙,不待刀势用老,急忙回勒马回奔,忽然瞥见一道湛青的光芒闪过,龙吟未绝两个匪徒已然应声倒地。刀势犹劲,携风一转,又是两人倒地。好手段!纵然对方不是训练有素的士兵,但是敢用近身战时的佩刀斩杀骑马冲来的敌人,需要冷静自不必说,对判断和力量也要颇有自信——否则不是被对手先发制人,就是不能一击毙命反而腹背受敌,陷入困境。而这刀也着实快得惊人,屡次遭险都是瞬间致胜。三五波马贼潮涌而至,寒光迸射,虎啸阵阵。虽然互有死伤,但是商队未被冲散,货物也大多无碍。马贼看他们训练有素,自己便宜占不到人手折了不少,唯恐久战有变。渐渐的不再冲过来,远远的跟着商队,又走了十多里看他们行动有序,难觅溃迹,更怕接应的到来,便不再跟随,慢慢散了。
到抵达天宝城时,天色将晚。一行人寻店住下,一场恶斗令人胆寒,但是酒过三巡,人群又热闹起来。这间客店规模不大,倒也五脏俱全。歇山和门脸颜色驳杂,似经数次修葺,不知是多年经营所积还是连年战祸所累。门前古树,霜皮溜雨,黛色参天,树冠为大雪所覆,竟也亭亭如盖。树下扫的干净,一排青石步道直通店门。前店小楼上下二层,被一众人坐的将满。后院宽敞,一进客房,二进货仓。砖砌影壁正面原本是有些纹饰,岁月消磨已经难以辨认,背面是个福字,似乎不久前刚被人重新粉过。商队伙计稍加安顿车马,又将货物暂入仓库。一个主事随亲的叮嘱店家多备草料,打了些赏钱,也到前厅去了。寻见李仲舒,耳语几句。李仲舒宽慰众人后一会,就同那亲随一并回到后面歇息去了。主人不在,大家喝的更为随意。
老镖头店外巡查一遍,提点了关节处的伙计,就回到宴席。看到赵退之还坐在那里,便走过去,攀谈起来。老镖头姓周,名武,字惟扬。原是李仲舒家丁,李祖见其身姿伟岸,思维敏捷,以为可造之材。便教他习文练武,当做子侄一般看待。周惟扬学成之后,协理家业,颇有建树。李父亡故后,李仲舒更是以叔父礼待之。但周惟扬仍尊礼法,不敢以长辈自居。
“自随家主来陇西,业已十五载。”周惟扬道,“来时正值壮年,为家主执鞭坠镫,雄心不已。归去已是两鬓斑白。只求这两千里长安路,少些风霜侵染”。赵退之只道,“老英雄身手雄健,一班家人也不似凡俗。”周惟扬哈哈一笑,“你是不是心想,他这班人马何必再用我一个外人。实不相瞒,我家主人家资颇丰,归去长安,还要继承祖业。有强人要提防,有仇家要提防。”,又叹一口气,“更有自家人要提防。太原衍派十余支,哪个不盯着祖产。先主人避世西隐,在雍凉立住根基。怎奈祸乱频起,祖庙蒙尘,主人还得东归,尽本支财力物力,以求中兴”。周惟扬又道:“我等人物,防范强人只是数十年的差使罢了。但这次东归,要策万全。”周惟扬抬手虚指一下“我有一位好友,姓冯名臣字慎密,绿林道上唤做影书生。由他伴在主人左右。”又一指桌上的琴匣,“听孙仲约谈起你的好手段,可护宝匣,又邀你前来。”
正说着,忽然店门口一阵嘈杂,一人爆喝道:“砸了这鸟店。”一群彪形大汉蜂拥而至,各个身上汗气蒸腾,豹首环眼,燕颌虎须。众人散开,显出为首的大汉,但见他面目狰狞,虬髯赤目,活脱一个灵官。那大汉跨坐在长凳,破口骂道,什么鸟店,卖得些什么鸟酒,看你这群鸟人,做得什么鸟事。语毕,酒碗直朝着掌柜砸去。掌柜慌忙躲闪,仍然溅得一身酒水。不待掌柜起身,大汉飞身跃起,手里忽的多出一双金锏,抡起就砸。掌柜一改方才笨拙,悠然飘出。案几被砸的粉碎,木屑飞射的老远。掌柜侧身而立,叹了一口道,“怎么哪都有你”。又朝着周惟扬说到,“这是褚锡介”。“喊你阿爷做甚”大汉横挥金锏,一击不中,借势身形转动,抡得双锏生风,转得一圈,再次挥出。楼下打得激烈。吵得李仲舒来看热闹,周惟扬早已护在身旁。将方才种种逐一报予家主说。那掌柜正是冯慎密乔装,那莽汉却不知什么来头。只见二人缠斗焦灼,褚锡介势大力沉,冯慎密转闪腾挪。木屑崩作飞花,瓷碟碎似爆竹。锏动雷电狂闪,人行鬼魅飘忽。
一名茶博士慌忙示意客人散开,朝着赵退之猛的挥手。就在赵退之揽起琴匣的一瞬。茶博士猝然发难。屈指点向赵退之胸口。赵退之仓促之间,不及闪躲。一手藏匣于背,一手掌击来人手肘。茶博士好大力气,赵退之掌击好似泥入大海、风吹巨岩,全然无用,难挫双指来势。急忙向右侧身,重心向后,左腿微动,右腿猛踢脚茶博士太阳穴。茶博士一击虽中,但已被避开要害。遂回右手抵挡来腿,左拳轰出,顺势沉力,铜锤般的拳头猛砸下来。赵退之已无躲闪之地,借力收回右腿。同时右手反手握住腰间短刀,以刀格拳,一磕一缠,迎着拳锋直点对方咽喉。茶博士少一迟疑,双拳格刃,赵退之便得空守正,未再冒进。见他再无破绽。茶博士拧腰撤步,转动身形,三两步退出厅堂,七八个起落就没入夜色,踪影全无。
那边褚锡介仍不得手,冯慎密也难脱身。缠斗游走,更似泄愤。冯慎密忽然纵身跃开几丈,朝楼上喊道“我带他先去,这里劳烦惟扬兄”。身形晃动,竟也没入夜色之中。褚锡介遂追着去了。一众大汉,继续在店里闹事。乱做一锅粥。李仲舒笑吟吟招手,唤赵退之上楼,附耳说到,“方才后院来报,库房走水,车马被毁,你带琴匣,自去武威。我等慢行以惑敌首。看来势汹汹,不知仇寇有何后手。五日之内,不能相见,你便直去长安,到时再会。”周惟扬又道“到武威,自有人寻你。”赵退之拱手便走。李周二人,也转身进了房内。少顷,有人趁乱闯进客房,早已不见二人踪影。俄而火光骤起,呼号声起此彼伏。乱哄哄,一众人忙着救火,闹嚷嚷,一众人忙着逃命。
但从远处观瞧,只见楼宇倾倒,大火炎炎。青烟缥缈坠宿店,红莲灼灼升九天。这一行几人究竟去了哪里,怎生保得琴匣,几时得到长安,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