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有志本来以为自己都快忘了自己的初恋李友晴了。
在频繁卖房的日子里,他活成了一个没被量产的机器人。
什么情啊爱啊,早抛到了九霄云外。
如今,李友晴在石家庄莫名其妙挂了。
要是袁有志知道原委,也会说她活该,她是一个多么理想化的人啊。她太不接地气了啊,她还创业?!简直可笑。
那些年,岁月有如黑夜里明明灭灭的烟头,每一丝光亮划过,都被人掐了。
掐死她的,恰恰是她最在意最维护的人。
总有人用自己的无能或自私或狭隘或懦弱,去碾压明媚与善意。
愚蠢如她,认为所有恶意都是有来路的,都是可以理解的。
幼稚如她,认为所有羸弱都是没有遇见强悍的机缘,都是值得搭把手的。
她自己克勤克俭,尽全力帮她们,有人一边接受帮助一边骂她婊子。
她努力理解他们,他们指责她虚伪。
他们蹂躏她的时候,一丝都没有手软,良心是一点都不疼的。
直到她死了,他们责骂她活该。
这一幕才算结束了。
世界变成了聪明人的世界。
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再也没有她那样的不和谐音了。
袁有志知道这一切就很晚了。
雪夜。
他一个人抱着她冰冷的身体,内心却平静如水——因为,终于没有拘谨和反抗了。也因为,他暗中窥探了一路,当谜底揭晓的时候,什么都不奇怪了。
他知道,那些人少点落井下石,她对人性不至于失望到这种地步,就不会死。但他清楚,那些人是不会嫌自己少扔了一块石头的,哪怕她在去岁的雪中给她、他、她送过炭。他们一边感慨雪中送炭的人少,一边苛责雪中送炭的人。最无耻的还会说,她给我雪中送炭的时候,我还帮她暖过手呢,不欠她了。
她的账户里,甚至不缺人欺辱她没有的钱。
没有恶意,是太珍贵的事物。但心有恶意的人,不相信这样的人存在。任意踩踏,任意透支,直到逼出恶意,大家才心满意足地不再指认一个人的虚伪;或者逼死自己憋出内伤都不愿意表达恶意的她,大家才佯装没事人一样对终局视而不见,一句“她太脆弱了”轻飘飘掩盖了自己的罪恶。
他发誓要让那些自以为作恶没有代价的人付出绝对的代价。
她有太多秘密,其中就包括他。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没有人知道他在哪。没有人知道他有多在意她。没有人知道他曾怎样绝望地保护过她。可这一切,在她的死亡面前,显得毫无意义。他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没有。
走出学校大门后,他便只在她最脆弱的时候,陪在她身边。
无论他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都会准点出现,然后就地消失。像疾风,像可以骤歇的雨,独独不像今夜这场怎么下也下不完的鹅毛大雪。
少年时,他陪她回老家的古城墙上看过一次雪。百米长的墙,他和她便走到了白头。他太爱她的笑了。她在雪天笑的时候,他也听得见春水潺潺春意阑珊。
他才是最懂她的人。单单为自己,她是流不出眼泪的。
但是,他人的悲喜,会给她借口。
上一次,他陪她,是一年前。她的女友L离开的时候。
迄今,仍记得陪她送L的那个早晨。
她出小区的时候,天还蒙蒙亮。到送别的医院大门口,L的前同事们集合,去了一个太平间附近的灵堂,灵堂横幅上还是别人的名字。歪歪斜斜推出来一辆车,工作人员说:“大家看一眼吧。”她远远地瞟了一眼。——多鲜活的一个女子啊,最后就剩了贴着板子的薄薄的一层。——不敢多看。她怕把L看丢了。没有哀乐,安静的清晨里传来工作人员熟稔的声音:“一鞠躬、二鞠躬......”送行的队伍里已经有了啜泣声。她哭不出来。
L,也是工作认识的。她对这个城市的记忆,全是她在哪里采访过什么人写过什么稿子。后来她跟女儿说:“这个城市啊,妈妈拖着一个箱子就来了。”三岁的女儿听了很生气:“好啊,妈妈,你居然不带着我?”
她记得这个医院,是因为医院里有一位推氧气瓶的工人,写了一部小说。里面写了新B城人,“我是B城人,妻不是。她如小说中的美顺,从东北嫁到了B城。十几年过去了,我依旧是B城人,她依旧是外地人,她还没熬够当一个B城人的条件。”还写了几代人的漂泊。“其实,我更感谢我的父亲。他的出生地是山东掖县,不到 16岁就外出干木匠活。到过长春、沈阳、天津、北平、太原、大同。很幸运的,1948年的时候,他再次来到B城,熬到了新中国成立,娶了亲,生下我们兄弟姐妹。否则,我不知会是哪里人,也可能会有另外一个家。”她记得,推完氧气瓶回到东五环之外小家的他,会用纸笔写下自己的思考:“纠结一个人是不是B城人实在显出我们的鄙陋,尊重每一个鲜活个体的存在应当是为人的基本品德。”这个世界就是如此荒谬,“原创的”、“当代的”、“B城的”,一部小说,因为看上去像常识、不该成其为特征的特征,在一个时代脱颖而出。
他很清楚,她和L能够从工作之中的泛泛之交,到最后成为挚友,与两点密切相关:
其一,不论生活如何毒打,没有受害者心态。就连无法拥有更多时间,她们都共同反问过:“如果我们聪明点,是不是就会拥有更多时间?”有的人,把所有人的命运都背在自己肩上。有的人,自己的命运都要通过对他人的恶意宣泄方才达成深度宁静。一个人的破坏性,不是按力气论的,而是按戾气论的。戾气,是自己承载命运的能力,和命运承载需求之间的差额。在不怪其他人这点上,她俩彼此让彼此有安全感。
其二,共同反抗过荒谬。就譬如医院推氧气瓶的工人嘲弄了那么多专业作家,常识沦为脱颖而出的资本,是她俩的笑点。
仓促的告别之后,L的灵车拐到了主干道上,一路向东开去。这天的太阳,看上去和往日并无半点不同,但于L,却是肉身能触碰的最后的太阳了。
到了殡仪馆,大家兵分两路,一路去火化区排队,一路去写挽联的地方排队。写挽联的是个中年人。
“您每天都这么忙吗?”她小心翼翼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