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下了大雪,我父便执意要上山,去坟前见一见我母,他伫立良久,嘴里念诵着‘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之语,然后便换了一身寿裳,见了六代来孙,说去寻我母哩!”
“老人家自是豁达无比。”
“我母二十年前春日里,杨柳初绿之时故去,而今我父又多见了两代玄孙、来孙,于风雪之中同她相聚,何哀之有?”老人点了点头,展颜而笑,露出了满口光秃秃的牙龈,“听闻小道长常做人傧相,主持婚仪,这才特意请您前来——我母故去之时,曾说当年二人离家而奔,大婚仓皇,如今还请小道长多多辛苦,全了这份杨柳雨雪之约!”
丘知鸿闻言,再度拱手施礼,随即找来个板凳,也坐在灵棚之内,看着外面的漫天风雪,心中竟颇有几分明悟。
此番丧仪,果真和以往经历截然不同!
第二日早晨,待子孙齐备,丘知鸿便换了红色大氅,开治丧仪。
由于天生一头红发,丘知鸿平日里甚少出席白事,主持起来也不甚熟练,几次都习惯性地说起了喜事词句,但用在这一场百岁老人的喜丧之中,却颇有几分诙谐恰当之意,竟搏了个满堂彩。
直至黄昏时分,老人如婚仪般的葬礼结束、似入洞房般的下葬完毕,丘知鸿才包了些没人动筷子的“随喜功德”,连同那二十两的供奉一起裹在腰间,这才辞了郝家庄,向着孤卢府城逶迤而去。
……………………
行在风雪之中,丘知鸿虽身上寒冷,但心中却有几分火热。
虽然已经是两世为人,经过了一番生死,但讲说起来,他倒觉得自己不如那位老人来得透彻。
这一世自婴儿起便随着师父在岭上观内诵黄庭,生死的道理自是懂了千万条,但在刚刚治丧之时,他却对此有了几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明悟。
果真是欲修天道、先修人道,不在这人间走一遭,又怎可说看破红尘?
思及此处,丘知鸿忍不住长啸一声,竟引得几分风雷之意,再迈动脚步之时,脚下的泥泞崎岖却也不过是坦途一片。
只见他大步流星,窜行于松间雪丘,脚印越来越轻,行得快了,竟隐隐有了几分踏雪无痕之意。
直至腹中饥饿,丘知鸿便解下了腰间的褡包,拿出了油纸包裹的随喜功德,也不忌生冷,大口咀嚼,没想到这一路走来,包裹内的肘子凉了却也不腻,反而颇似皮冻的口感,直让丘知鸿大呼过瘾。
吃得有些渴了,他便将腰间葫芦灌上积雪,摇一摇后便开怀畅饮。
须臾之间,一只肘子,一只烧鸡,连同五张油饼、一小包腌瓜条,皆进了丘知鸿腹中。
腹中不再饥饿,便有了气力。
丘知鸿将剩余的残羹包一包再裹在腰间,紧一紧身上麻衣斗笠,再度迈开了脚步。
正在他打算一鼓作气,直抵府城之时,转过山梁,丘知鸿抬头正瞧见一座村庄,庄外张灯结彩,庄门口一对灯笼,赫然写着【大喜】二字。
所谓相逢即是有缘,如今自己下山赴府城大醮,遇见了如此喜事,自然要上前恭贺一番!
于是,丘知鸿理理衣衫,将红色大氅披在身上,抓一把雪揉脸搓手之后,这才上前敲响了庄门。
半天之后,门内终于有了声响。
“谁人敲门?”
“小子是这寒鸦岭上,烈英观内道童,将奔府城,赴冬日大醮。”丘知鸿朗声答道,“途径宝地,见披红挂彩,想必应有喜事,故而前来,只为随喜功德!”
片刻之后,门栓抬起,一个佝偻老者提着大喜灯笼,打开了庄门。
“小道长见谅则个。”老者拱一拱手,“这几日大雪骤降,岭上野兽饥肠辘辘,庄里又有喜事,为了免于冲撞,这才关了庄门,害小道长久等了。”
“不妨事,不妨事,须是我冒昧前来,打扰了主人家!”丘知鸿也同样拱手施礼,“见即是缘,不知哪位道友主持婚仪?还请老人家为我指引一二。”
“说得巧咧。”老者摇了摇头,“咱这胡家庄都是参客,所以庄子也偏僻,这次婚仪本待在宗祠内自家行礼便是,未想到正遇见小道长经过。”
“那果真巧了。”丘知鸿心下一动,想起了自家师父的叮嘱,“那不如烦老人家问问主家,用不用个傧相,小子自五岁起便为人作证婚童子,十五岁作傧相,如今已是颇为纯熟!”
老人有些意动,但刚要开口之时,却又有几分迟疑,正尴尬间,一阵咳嗽声响起,庄口不远处的院内,一个虚弱的声音道:“既然道长有意相助,那小生便在此谢过了。”
丘知鸿抬眼看去,只见一个身穿红色袍服的年轻人立在庭院门口,向自己躬身施礼,口称“小生”。
“这便是新郎官了。”门房老者低声介绍道,“便是他入赘到我们胡家。”
“新郎官端的是一表人才。”丘知鸿点头赞道,“其立如松,文质彬彬。”
“那是自然。”门房老者点头道,“许秀才可是读书种子哩!”
丘知鸿闻言,面上应和,但心中却生了几分疑虑。
按照大燕律令,入赘之人不可科考,这许秀才既有功名在身,又为何来这胡家庄入赘?
刚刚听老人说,胡家庄上都是参客,莫不是这秀才自觉科举无望,便图财入赘?
不应该啊!
看那许秀才年纪不大,应是二十左右,这个年纪的秀才虽不能说大好前途,但也能称得上未来可期,怎就来了这胡家庄上入赘呢?
虽然心中疑惑,但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是随着许秀才进了庭院。
“四伯辛苦了。”将丘知鸿引入了院内,许秀才咳嗽了一声,这才向老人致谢,“我曾闻岭上烈英观乃是朝廷敕封的名门正派,小道长来此便是有缘,还请告知主人家,便由他主持婚仪,最是妥当。”
“这——”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纵是入赘,也是礼至功成。”许秀才低声道,“四伯无忧。”
“你这孩子。”门房只得摇一摇头,“那我便去寻庄主,说清便是!”
说完,他再拱一拱手,便打着灯笼,离了庭院。
……………………
门房离开,丘知鸿这才仔细端详起了面前的许秀才。
只见他面色蜡黄、形容枯槁,虽然努力站直了身子,也有几分挺拔之势,但怎么看却都像是个灯尽油枯之人。
配上他这一身的喜服,倒是颇有几分骇人模样。
“道长请了。”许秀才迎着丘知鸿的目光,拱手施礼道,“平日里素闻烈英观最善主持婚丧嫁娶,却未想到,竟在此得见小道长。”
“你这秀才,真是奇怪。”丘知鸿侧身避过,“一副痨病鬼的模样,却在这入赘为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拿他们胡家冲喜呢!”
“道长说笑了。”许秀才摆摆手,“我自胎里便弱,身子不济,郎中都说是气血不足所致。”
“这么说来,山参最是补气血。”丘知鸿挑了挑眉头,“所以你便入赘这参客庄上?”
山参一物,在这截泞山内的确有不少,但寻参不易,采参艰难,再加上山中有野兽出没,山参的价格向来惊人。
看许秀才这痨病模样,恐怕三五支山参也充盈不起他的元气——这时候入赘参客之家,恐怕也的确是无可奈何。
“郎中的确说山参最是补气。”许秀才摇头苦笑道,“但当我寻到这胡家庄时,却得知山中无参,庄内早就没了进项。”
“这便奇了。”丘知鸿伸手指了指庭院门上红灯,“我看这庄子披红挂彩,倒不像是没了进项的样子,莫不是打肿了脸充胖子?”
“我当时见胡家取用豪奢,也是这样以为,所以便想要离去。”许秀才主动将丘知鸿迎进了屋,“但庄主却对我说,只要我愿意入赘胡家庄,自有大把山参,供我取用——除此之外,他还许我纹银五十两。”
“你应下了?”
“我自幼失怙,全靠母亲拉扯,中秀才后虽能收些束脩度日,但也没有积蓄。”许秀才苦着脸,“入赘虽羞耻,但这纹银五十两,却足可奉养老母,于是我想着若是他们真寻到了山参,我便能活;若是没寻到山参,我也就当卖身奉母,故而答应了下来。”
丘知鸿点了点头,明白了他的意思:“你且放宽心,既是入赘到庄主家里,娶了他家掌上明珠,纵然断了科举之路,至少后半生衣食无忧。”
“我也是如此想的,但就在昨天,我听庄内人说漏了嘴。”说到这时,许秀终于面上露出了几分惊骇之色,“我将入赘的,虽是庄主之家,但却不是他家女儿!”
“招赘婿的不是女儿,难道是姊妹?放宽心吧,女大三,抱金砖哩!”
许秀才还是摇头。
丘知鸿见状,也颇有些意外:“不是姊妹,难道还是庄主母亲?他给自己找了个爹么?”
“比那更唬人。”
“哦?”这下丘知鸿真来了兴趣,“愿闻其详。”
许秀才这才咧开嘴巴,面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给出了一个令丘知鸿目瞪口呆的答案:“是他的三太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