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真鼓了几次勇气想去兵营找他又在最后时刻放下了。再过一天就要天各一方了,那天下午,她燥热难安,于是骑上马在贡格尔草原用飞奔发泄自己难以言表的情绪,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老哈河。这儿离上次她想背欧阳尚康过河的地方很近了,她还是想骑马过去看看,去闻一闻那里青草的香味,就算是对这里的山川人文作最后的告别吧!正当她接近上次驯鹿吃苔藓的岸边,也是她帮他温暖伤腿的地方,忽然看到对岸岀现一匹马,马背上的那个男人她太熟悉了,看到影子就能估摸出来,那就是欧阳尚康!自己对他的举手投足闭上眼就是一幅龙腾四海的剪影。他要过河了,她有些激动的差点从马上掉下来:“康弟弟,康弟弟!”她呼唤了两声。欧阳尚康勒住马绳,听到有人唤他,他和马停在了老哈河中央。定睛一看是真姐姐,他一个加鞭,马儿飞速趟过老哈河,踏岀的浪花就好像一片爱的海洋将真姑娘包围,浪花甚至都溅到了她的脸上,滑落到她的嘴里,她轻轻细啜了一下,依然是那种香甜也带点苦涩的味道。
欧阳尚康一股脑冲到岸上,迎着拓跋真问道:“真姐姐,你怎么在这儿啊?你也会骑马呀!”真姑娘扬脸说道:“我来这儿就是为了找你,不想还真遇上了。我们鲜卑人,十五岁都会骑马啦!你肯定骑不过我。”说完掉转马头就朝贡格尔草原奔去,欧阳尚康不甘示弱,紧随其后。拓跋真突然回头对欧阳尚康说:“我想骑马带着你,让你真正感受一下我的技术水平,你愿意上来吗?”说完她把速度放的很慢,等着欧阳尚康的马与自己的并驾齐驱,欧阳尚康先是站立在马背上,然后轻轻一跃跳到拓跋真的马上,立即紧紧抱住真姐姐的腰部。两个人上接天光,下接绿地,在天地之间驰骋飞扬。雄健中透着优雅,苍茫中透着苍凉。欧阳尚康希望真姐姐带着她就这么飞驰下去,拓跋真也希望就这样带着康弟弟一直飞奔下去,飞到草原和蓝天的尽头。任何一件事物,浮在表面的都是生活,走到深处的都是梦想。他们俩正在以这种方式去追逐属于自己的梦想。他们的右前方恰好岀现一只野兔,拓跋真一个侧马,从腰间拔岀弓箭,一气呵成,兔子应弦而倒。他们停马并跳下马来,欧阳尚康一手捡起兔子:“你也太厉害啦,我可没有那个本事,一只死兔让我骑射都费劲。”真姑娘抬眼看向蓝天,仿佛那里才是自己骑马奔赴的地方。拓跋真停住马说道:“骑马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我的灵魂是在山上,我能捕猎各种动物,我教你打猎吧。”欧阳尚康异常激动地说:“好呀,我来到凤凰山两年了,就缺少这个技能,要不回家都没法和朋友们喷了。”他们重新上马奔向凤凰山脚下,把马分别拴在两棵树上。这时真姑娘才注意到欧阳尚康的腰间剑鞘上还挂着一只黑色袋子。
一进山,真姑娘的话明显多了起来,她指着一片树皮灰白色、枝条红褐色的树林说道:“那是岳桦树,全身都是宝,树皮可做成各种皮器,搭建撮罗子可以用桦树皮来覆盖,树汁可以喝。”她又指着不远处的一只山鸡说道:“那肯定是一只雄野鸡。尾巴长,羽毛红褐色,有光泽。雌的尾巴稍短,羽毛灰褐色。”说着就要搭弓射箭,瞄准了又放下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当猎民吗?”问的欧阳尚康一愣。她接着说道:“心肠软,下不了手。”野鸡发岀短促、尖锐的“嘎嘎”声,沙哑的破音,翅膀忽闪几下,仿佛对这位猎手的不杀之恩表示感谢。野鸡然后又“扑棱”一声,振翅跳起,它不像雄鹰那样击破苍穹直冲云霄,也不像小鸟那样飞的轻盈自在,它那肥硕的身躯只能在离地不过十几尺的地方划过一条弧线。人类就好像雉鸡一样,在人世间急速又笨拙地等着别人去猎杀。有几个人能变成骄傲的雄鹰,又有几个人能成为轻快的小鸟?拓跋真一边走一边向欧阳尚康展示自己挂在腰间的枫树皮箭囊,她随手抽出一支说道:“射兔子和野鸡用这种铁质箭头、竹子箭杆的箭就可以,这是典型的猎箭。”她又抽出一支:“你看,这是战箭,箭头青铜,箭铤铁杆,箭头上还带有狭长的起脊,轻松穿透士兵的铠甲。捕猎大型动物就用战箭。”王青可没有教过他如何区分猎箭和战箭。他瞅了又瞅,真姐姐的这些箭,自己平日里练习的时候没怎么见过,他更不知道如何打猎。
他们在阴凉的树林中穿行。突然,前方传来一阵奇怪的响动,欧阳尚康急忙站定脚步,瞪大眼睛四处张望,怦怦直跳的心充满警惕。他看见一头硕大的野猪带着七八只猪崽出现在前面十丈远的地方,正在充满敌意地看着这边。欧阳尚康扒拉一下拓跋真,活学活用地说道:“你赶紧用战箭射死它。”招惹带崽子的野猪将是十分凶险的一件事。没看到真姐姐有什么行动,欧阳尚康情急之下拿起一块石头就要砸过去,拓跋真抢过他手中的石块丢到别处,这个巨大的响动还是惊扰了野猪,只见野猪露出獠牙就直冲过来。真姑娘一把拽过欧阳尚康躲到自己身后,立马拉弓劲射,正中野猪后背,野猪嗷嗷又呼噜噜地继续前冲。拓跋真敏捷地拉着欧阳尚康闪到一边灌木丛之中,然后藏到一棵大树后面。欧阳尚康杯吓的有点两腿发软,真姑娘靠着大树抱住他,好不让他摔倒。野猪又哼哼地叫着,猪崽子也唧唧地跟了过来,叫声越来越远,真姑娘知道,逢凶化吉了。拓跋真再次手下留情了,以她的猎捕技术,她完全可以照着猪头就是一支战箭,轻松搞定。她不是为了这头母猪,而是为了它的七八只崽子。
在兵荒马乱的年代,有多少孩童都比不上那几只猪崽子,由于有一位仁慈的猎手,它们至少还有一个活命的妈妈为他们冲锋在前。在辽东、在荆州、在祁山、在云中,有多少母亲没有遇到这样厚德宽容的猎手,在失去自我生命的同时,也让自己的孩子在弥漫着硝烟的狂风中凌乱飘摇。
靠在拓跋真怀里的欧阳尚康就像一个未经世事拷打的孩子,似乎惊魂未定,拓跋真不停抚摸他的后背:“好啦,沒事儿啦,我从小到大都是在这种惊恐中长大的。没有什么可害怕的。”欧阳尚康搂紧她的肩膀抬起头笑着说道:“我可是骗你的啊,我哪能怕一头野猪呢?我主要是想离你近点!”真姑娘推了他一下:“难怪我阿娘说男人都轻浮,果真如此!”欧阳尚康不由得感叹道:“猎民的生活也这么艰难啊,那要是碰上虎熊豹狼,那怎么跑呀?”真姑娘用手撑着他宽阔的肩膀说道:“我两个哥哥都不在了,应该是你保护我呀,我哪知道怎么办啊?!”说完还调皮地对着欧阳尚康眨了几下纯真的眼睛。
“我可没有那个本事,野猪我都被吓得屁滚尿流,虎口拔牙我更干不了。让阿爷保护你呀。”欧阳尚康很自然地做出了回答。不知为何,真姑娘方才良好的兴致瞬间消逝不见,伤感地低下了头,紧闭嘴巴,眼角有一滴泪水顺落而下。一种不祥的预感袭击了欧阳尚康,他抚摸着真姑娘的头发轻声问道:“阿爷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以克服的劫难?”真姑娘靠近欧阳尚康的胸膛:“阿爷再也无法保护我了,他前些日子进深山狩猎没有回来,应该是被老虎和黑熊吃掉了。”欧阳尚康的身体不自觉地抖动了一下,脑海中浮现地全都是阿爷在冰封僵硬的大地上救他的场景,还有他为小儿子火葬时那充满绝望却又坚毅的皱纹,他搂紧了怀中的真姑娘:“好了,真姐姐,我一定变得强大起来,今后由我来保护你。”真姑娘用手指指着他的鼻子说道:“我没有逼你,你要说话算数啊!要不,我阿爷指定不会放过你。”
欧阳尚康看真姐姐的情绪有所好转,半开玩笑地说道:“大不了就不跑了呗,我要和老虎同归于尽,老虎有肉吃了,就不会吃你了。我还真是有点累了,咱们找个地休息一会吧。”真姑娘看到附近有一个猎民为了蹲点打猎搭建的简易撮罗子,就跑到里面找到一张大鹿皮铺到一块平整的草地上,欧阳尚康从他的黑色提袋中拿出一块布铺到上面。真姑娘坐在上面十分好奇地问:“你带一块布干什么用的?”欧阳尚康说道:“我原本打算今天拿这块布到集市上换点衣物。”拓跋真从今天遇到欧阳尚康的第一刻就有一个问题想问他,她再也憋不住了:“你今天是专门来看我的还是恰好路过那儿的?”
欧阳尚康慢慢坐下来,紧紧挨着真姑娘,用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有板有眼地说:“不好意思,不是专门看你的,我是要到松州城去办理公务,还计划去一趟那个大集市,恰好路过了老哈河。”真姑娘向旁边挪了一下身子,并把欧阳尚康的手从她的肩上挪开,黯然说道:“那是我多情了,我明天就要走了,咱们俩就算是最后告别了吧。”说完完全转过身子就要起身离开,眼泪从她深深的眼窝里一滴又一滴流了岀来:“难道你连撒谎都不会吗?你就不能骗我一次吗?你就说专门要找我的,恰好在老哈河碰到了,就不去你家里啦。说这样的话你会死吗?”欧阳尚康再次默默打开那个黑色袋子,从中拿岀一条红褐色的裙子说道:“真姐姐,你转过身来,你看我带来了什么东西?”真姑娘转身看到红裙子,擦了一下眼睛问道:“你这是送给我的礼物吗?”欧阳尚康真诚地点点头,又将裙子展开:“你看,我专门找人绣了一只蓝色的驯鹿。我刚才是骗你的,我就是专程去找你的,我知道你要走了,我兑现不了自己的诺言,但不能成为你的逃兵,不能让你孤军作战。任何时候,只要穿上我送你的裙子,我就是你的英雄。”真姑娘不顾一切地扑进了欧阳尚康的怀里,把他压倒在自己身下,任凭泪水流进自己的心里,也流进欧阳尚康的肺腑之中,更流进大兴安岭的山涧溪水和老哈河之中。欧阳尚康捧着真姑娘的脸,不断用手帮她擦去永不干涸的泪水,用眼睛去亲吻她那稍显宽大的额头,用嘴唇去摸索她柔软的舌头,他尝到了混合着咸苦味道的口水。这是他喝过的最有效的药水,治愈他心灵那道无法兑现诺言留下的伤口,滋润他被杀戮无度的战争和勾心斗角的权力戕害和糟蹋过的灵魂。
欧阳尚康看着真姑娘迷离的蓝色眼神:“你知道我答应你阿爷所说的订婚是骗人的吗?是为了让他们老两口高兴,是权宜之计,你告诉我,你知道吗?”真姑娘轻轻咬住他的耳朵:“知道啊,成年人的世界,那点事还不懂吗?我不配合,你能演的那么逼真吗?”欧阳尚康再次把舌头伸进真姑娘充满渴望的嘴里,仿佛用柔情蜜意告诉她:“谢谢啊,我也是身不由己啊!”真姑娘胡乱地褪去自己单薄的衣物,又脱去了欧阳尚康的上衣,丝滑地躺在那片开阔的大地之上,贪婪地吸吮着欧阳尚康肌肤上流出的神奇味道和汗水。欧阳尚康用手包裹着真姑娘略显粗壮的腰身,小心翻过身来,把她压在身下,真姑娘用起伏迎合着欧阳尚康的抚摸和亲吻,他们忘情地沉醉在满目苍夷的丘陵沟壑之间,忘记了纷飞的大刀长矛,就让战火燃遍他们身上的每一寸山河吧!
他们都知道,他们能够拥有的只有此时此刻,从明天开始,他们就将接受命运的重新审判,在权谋合纵、物欲连横相互裹挟的世界里,把自己的生留给天地,把迷离的死留给自己。这种原始的动力都是野蛮而又短暂的,但是,他们都想在这种极乐世界里涅槃,而不愿在现实世界中重生。欧阳尚康为真姐姐带来幸福的花朵,真姑娘在欧阳尚康最古老的山海中踏云而归、拈花而坐。
他们更知道,有些伤痕是无法愈合的,但他们都想用意志和希望帮助对方尽量去疗伤。拓跋真侧身搂住欧阳尚康的后背,用牙齿轻轻啃咬他的脖子,用尽生命最后一丝阳光去温暖他的伤腿。拓跋真就是欧阳尚康的一匹战马,用勇气去踏平通往未来的高山和丘陵,冲到辽东和那些残害和迫害欧阳尚康的刽子手进行决斗,把屠城的撒旦和魔鬼淹死在老哈河。欧阳尚康就是拓跋真的一头驯鹿,温顺乖巧听话却又充满斗志,带着她冲破大兴安岭寒冷的黑暗森林,来到呼伦贝尔大草原追逐永不褪色的蓝天,把对温暖的希望安放在云中城郊外的一缕炊烟之中。欧阳尚康用手捏住她那高挺的鼻子,他要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量去帮她打开中原这个禁区,和她饮马长江、纵马黄河,在鲜花铺就的山阳公国,让她成为最美的新娘。
朝廷对“乌桓突骑”的英勇行为大加赞赏,对首领夏侯玄、千夫长独孤顿进行封赏,也想对欧阳尚喜兄弟俩加官进爵,辅佐朝政。欧阳尚喜大喜过望、欣然应允。也许是因为过于年轻,也许是天性使然,也许是在辽东受到灵魂摧残,欧阳尚康对泼天的权势无动于衷,不愿出仕。更多时间,他都回到山阳国待在母亲身边过着闲散自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