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山林静寂,明月幽照。
黑色的森林之上,是银光挥洒而成的海洋,这片大海平静安谧,偶有鸟儿飞起才会惊起少许波澜。而浓密的林荫之下,只有无边无际的压抑着的黑暗。万古的黑暗仿佛会吞噬一切的生机,啃食殆尽一切误入此处的生灵,饱食后继续沉默下去。
但如此黑暗到今天为止了,沉睡的大地在剧烈震动。在那远山之上,无数巨木古藤被推倒绞断,在轰隆隆如同地震的巨响中,这黑色密林里,一条宽阔的大路出现了。
西南大地的主宰正在降临此处。
它坐在巨辇上,其下是数十个魁梧无比却又伤痕累累的人族男子背负着巨辇爬行。这些男人的脸上统一的是一副麻木的表情,沉重的巨辇将他们的腰肩压成畸状,将他们的手脚与关节上压出层叠的死茧,可是这一切对备受压迫的男人们都无关紧要,因为长久的时光中,所有人的自我早已丧失,余生只是作为巨辇的一部分而活。
这些男人已经数十年没有站起身了,在过去的某一天,五冠鸟伯规定他们必须从此背负起这架巨辇,于是他们喜出望外地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在巨辇前方,几百个人族挥舞着残破老旧的斧头或者刀剑,他们机械地砍伐着,挥劈着,然后奋力推开巨木扯落古藤,一条大路慢慢产生。他们每一个人都瘦骨嶙峋,几天或者更久没吃东西,也已经没有了男女老少之分,所有人都是一个模样。
不时会有凌厉的“噼啪”声猛地响起又消失,那是一些监工类的兽族正在鞭策着这群奴隶,一鞭子下去,人的皮肤仿佛纸张一样破开了,却没有多少血色能出现,但痛楚还是存在,有的人就稍微加快了动作,有的人顺势倒在了地上,再也没起来,他们瘦小的尸体很快就被另一群兽类蜂拥而上。
毕非子坐在巨辇上,它保持着怒火中烧的状态。梓杨与它是多年的生死兄弟,今日竟在自己的地盘突然被什么人族重伤成那般鬼样,人族简直是无法无天!
不知道有几个人族,最好多一点,这样子大爷才能多享受一会。
伯爵思考的时候,巨辇上左右两只鸟侍也在胡思乱想着。毕非子随身的鸟侍一共有三只,都是冠鸟族中优秀的侄甥,只不过只有四冠。三只的名字都是单字,合起来就是天拥羽,名为天的鸟侍如今还嵌在墙里。
梓杨应该不行了,下一个座肯定是我。拥和羽都想的同一件事。
……
危机悄然蔓延而来直向边湖,在那里,杨因端坐于巨湖一侧的瀑布之下的石台上,他浑身笼罩在一种温暖的橘光中,那是极其微小的火焰,连绵广布,覆盖了他的全身。
此是火书第一章第五术,离无咎。
杨因的头顶原本应当是瀑布倾泻而下,但瀑布却在距离他头顶还有三丈远的地方直接蒸发了,只能在冷却之后从他身侧三丈远的地方落入湖中。
离无咎恐怖的高温让青年的身形都在缓缓扭曲,他的瞳孔更已经染上了炽热的火光,衬托得他此时此间仿佛已经天下无敌。
这也是边湖另一侧岸上的三位座不敢直接上前袭击的原因。
它们三位座受五冠鸟伯之令先前往边湖观察情况或者控制住这个人族,每位的身后都是浩浩荡荡地跟着一群兽类,其中也不乏人族存在。
幸亏这人族青年看见它们兽群中那些为奴为仆的人族惨状也没有什么愤慨之情,不然本座肯定会被先下手为强了。
巨喙鸟座樟橡如此想着,它们巨喙鸟族位列鸟族中八脉,其族类都有着巨大的鸟喙,断木破石,坚如钢铁。
这位樟橡自称博览群书,爱附庸人族的文雅之事,但它心里话中的先下手为强这一成语一如既往用错了。
梓杨的实力它们三座都明晰,即与己辈三只也是不相上下。而今却被对方一人打成那种模样,更不用说希绍副座如同一个附加品直接灰飞烟灭了,这人族却还是毫发无损的样子。于是心底皆是深深忌惮的三座决定看好这个人族就差不多了,等着主上前来将他就地击杀。它们压根没有考虑过主上会败于对方的情况,这里可是兽族圣地,岂可使人族在此猖狂。
这人族青年应当是取卦山弟子,今日事了定要让主上向取卦山讨要一份说法!
魔源蜥座榕槐如此想着,它往日常常自诩魔源蜥一族的玄谈家,不同于其他嗜血好斗的同族,榕槐更喜欢像一个人族一样观察事物,思考问题,所谓格物致知,不过它在其他族类眼里最大的印象就是贪生怕死。
因此四座之中,胆小的榕槐隐隐有被其余三座排挤的感觉,但是在只要不会危及生命的战斗中,它完全发挥了自己的实力的情况下,榕槐也被公认为四座之中最强的一位。它此刻趴在距杨因百丈远的一处小丘上,这里可以清晰地观察到对方的一举一动但对方难以察觉到它的存在。
最后一座是此方一颗百年老松顶上的击天鹰座柏杉,它锐利的目光一直盯着边湖之上的杨因,脑子里除了在五冠大人来之前盯死对方之外并没有想什么多余的东西。
击天鹰族在鸟族之中卑劣不入脉,但柏杉凭借自己的忠心和勤恳深得五冠鸟伯器重,因此得以在唯血统论的兽族中安定下来,成为一座统领一方。
这几个生灵间阴差阳错形成的对峙就在场上诸位的心怀鬼胎中持续良久,一直到月上树梢,月挂中天,月沉西山,第二日的晨光即将到来了。
杨因倒是无甚杂念,他静坐调息,离无咎微微泛动。直到目力尽头黑色的苍穹有一缕天光亮起,随后红霞开始在远山之顶扩散。
“喔噢噢~”
数十只鸡族酣畅淋漓地鸣叫起来,有几只聪明点的叫了一声意识到貌似不应该发出噪音于是马上住嘴,但大部分还是一直叫到脑子里那种痒痒的感觉消失为止。
杨因就在这欢喜的鸣叫声中收敛了气息,他睁开双眼,周身已达最佳状态。
“刚好你到了,直接来吧!”
青年一笑,青涩的脸庞上满是喜悦。他侧身望去,那里繁茂的森林被某种集体吞噬了,露出的辽阔荒地上一架由男人们背负着的巨辇伫立。
“便是你将大爷的鳄座打成那样?”毕非子压抑着怒火道。
“啊……”
出乎意料的是,那个人族青年听见它的质问后没有任何狂妄或者骄傲的表情,只是笑容逐渐淡下去了,微微张嘴,好像有些失望。
毕非子的怒火参杂进了一丝困惑的意味,它明明想的是让这个人族说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来让它的怒火烧得更旺一些,毕竟己辈兽族越是暴怒越是凶戾强大。
那人族幽幽前行了两步,再多走一点就会一脚踏进水中所以他停了下来。毕非子警惕起来,在那一瞬间,它感受到对方身上有一股气息自上扑下,然后在大湖之上如同涟漪一般向着岸边荡去。
“人族你敢!”
“轰!”
一个爆燃声就在毕非子暴喝声后炸开,这片大湖周侧除了它巨辇所在的其他位置已经变成了浩浩火海。
无数惨叫就在刺耳的摧木焦裂声中嘶响,那岸上原本声势浩大的兽群此刻全部被火海灼烧,它们全身燃着火焰在逼仄拥挤的兽群中东扑西撞,有些没嚎叫多久就只能听见火烧血肉的哔啵声,只有少数会飞和离湖较近的族类得以侥幸存活。
魔源蜥座槐榕在混乱的火海中不知去向,巨喙鸟座樟橡已经被烤成了焦臭的鸟型炭,只有在最高处的击天鹰座柏杉成功逃上了天空。它也只敢在高天上徘徊了,口中不停发出凄厉的啸声,这地狱般的一幕让它只想向着天边能飞多远飞多远,但对主上的忠诚让它又留在了这片天空之上。
毕非子坐在巨辇上,它失去了思考能力,这一切都发生得莫名其妙,让它完全不能理解。那一瞬它觉察到了这人族要做出什么恶事,下意识咆哮阻止,恶事依旧发生,恍如噩梦。
炙热的空气灼烧着,舞动着,大部分痛苦的嚎叫都减弱了,只有燃烧的声音以及更多的沉默。
“我叫你来是让你直接开打的,你说废话作甚?”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反而以责怪的语气说着刺耳的话。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毕非子双目充血赤红,它疯狂地尖啸起来,翅膀毫无章法地挥舞起来,但那飞散的劲风直接将它身边的一名鸟侍四分五裂,另一只鸟侍拖着断裂半只的翅膀好歹飞上了天。
死去的毫无怨言,活着的也不敢出声。
巨辇瞬间爆开,其下的男人们仿佛陷入了暴烈的绞肉机,一时间人族的骨肉四处飞散,血化作雨雾膨大然后淅淅沥沥地坠落。
“呼!”
毕非子双翅向前猛烈一合,狂暴的劲风向着湖上杨因冲去,更有百数钢刀般的飞羽衔尾而来。
劲风划开湖面,如刀斩沙地,剑劈泥墙,再拔起数丈白浪。
杨因终于开始正色,收敛了轻佻的表情,眼底深处更燃烧着兴奋和战意。
“这样才好!”
他身上泛起微光,高高跃起,劲风混着飞羽险之又险地擦身而过,只有少许的乱流能近得他身,之后又被离无咎焚成无物。
杨因稍松一口气,寒毛突然炸立,多年来的经验让他马上绷紧身体,离无咎全开,双手双脚迅速收拢。
嘭——轰!
毕非子的巨翼已经呼上了他的身体,那一侧的羽毛在触碰到杨因身体的那一刻,全部焦黑卷曲起来,再一挥出,便是大量的灰烬簌簌而落,那只翅膀上如钢铁坚硬的羽毛就此少了大半,而杨因也被这重击砸飞,坠入了远方的密林,原本在和令或者座对战时风轻云淡,胸有成竹的青年第一次如此狼狈。
那陷入疯狂的五冠鸟伯知道不能给对方喘息的机会,振翅一飞就到了杨因坠落之处的上方,双翼再度猛展,锐利的风刃铺天盖地而下。
在一通大发神威后,扳回一城的毕非子看向下方尘埃漫天处,却露出了恐怖的表情,它抟风而起,直上百丈的高天。
“重明乎正!”
一声咆哮震彻天地,空中的毕非子甚至觉得心神动荡起来。在它身下的这片区域,一道火山爆发般的冲天烈焰填满长空,灼热的气体覆盖了更加辽阔的空间。
在下方大地上,笼罩在更为炽热的火焰中,引燃所有这一切的杨因抬起右手,合并两指在胸前,施咒念道:
“突如其来如。”
他燃着熊熊烈火的双瞳突然暗淡,但更加令人心悸的威慑感自其身幽幽散发。
下一刻,所有炼狱般的滔天火焰好似受杨因之命全部熄灭,只余下一片焦黑的大地,曾经是密林的平原如今只有寥寥无几几棵顽固的炭化巨树还默默矗立。
就连远处一些还在火焰里哀嚎的兽族身上的火焰也突然熄灭了。
杨因屹立在灰烬之上,两指依旧放于胸前,却久久不做出下一步动作。
毕非子悬停在天空中,它疯狂的意志被方才骇人的火法威力硬生生打散了,现在理智再度回归,这难得的理智拉住它让它不要轻举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