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淮见证据确凿,不得不老实的垂下头来。
此时的黄老爷气得半躺在床上半身发抖。周义也气得不行。家淮在地上跪着,满脸灰色。他突然高举双拳倏地立起,脸颊的肌肉微微颤抖,声嘶力竭地大声喊道:“是,不错。人是我杀的!可他们该杀!不但该杀,还要千刀万剐!我是被他们绑架到山里的,当时正准备下山传绑票,五百两银子,五百两啊!说老爷手上藏有大量的金银珠宝,不拿就撕票!埋我的土坑都挖好了。我想这回是死定了。你们会用五百两银子赎我吗?你们一时又拿得出这么多银子吗?上天有眼,我命不该死!我设计将他们杀了,就这样。要杀要剐,由你们看着办!”话完,也不跟任何人打招呼,扭头就走出了屋子。
老爷子的病本来有所缓好,经家淮这么一气,病情又加重起来。他深感这回是过不去了,便让周义拿来纸墨,用微微颤抖的手写下遗嘱,盖上私印,交与周义。他说,他早已掌握了溥玉芬派人杀害家滨母亲小芹的证据,只因当时家淮还小,溥由礼也还没死,就没动她。现在家淮长大了,却已变成一个私欲膨胀心狠手辣的人。他当心将来这对母子联手作恶对付家鸿,甚至会杀死家鸿,这样围堡就必将溃败。他让周义务必在他死后设法除掉溥玉芬。
三天后,黄老爷与世长辞。
考虑到当下局势动荡,匪患猖獗。周义与家人商议后决定,最长七天内,对外不公开老爷的死讯,密不发丧,等待大少爷家鸿的归来。
在警察来围堡抓走家淮的当天,周义便携带着一些银两去了县府和警局,找了几位以往与老爷有过深交的老相识,请他们疏通关系。其中有一位在县府秘书处有官职的朋友就向他透露,家鸿于几天前已经回国,并在广州同盟会总部任职。所以老爷一死,周义便拟写好电报文稿派人急速赶往县邮局发送。在老爷病重后这些日子,发现经常有陌生人昼夜在围堡周围游荡。周义吩咐所有人如没必要不出围堡,护卫家丁提高戒备,严守围堡,如有情况及时报告。
大雩岭山脉,横跨粤赣两省的天然屏障。这里峰峦连绵,林荫蔽天。密林深处,两位壮士策马扬鞭一路南驰,穿越过梅口关隘后,沿古驿道往北虔州方向直驰而去。
不一会,两壮士策马穿越一片竹林,在一处山隘口停了下来。原来前面山路上横卧着一位白发老者,还传来他痛苦的呻吟声。为头的壮士动作敏捷地飞腿落马,走到老者跟前,关切地问道:“请问这位长辈,身上哪儿不舒服?是病了吗?”
老者说:“小人有病,且二天没吃东西了。还望大人可怜,随便赏两银子给小人吧。”
壮士听后,从兜里掏出两枚银元,交与老者。老者接钱后,一个燕子翻身,摘去假发,摆出武打架式,说:“此路为我开,要过拿钱来!把随身所有的钱财都给老娘留下!”
“原来是个黄毛丫头啊!”壮士笑了笑。
“原地不动,都把手举起来!”山岩后面窜出三人,举枪瞄着壮士。
“还问各位是哪路英雄?”壮士脸不改色,仍旧面带笑容。
“明人不说暗话,怕吓着你!我们是老鹰山的,专门干劫富济贫的营生!”女子说。
“好!佩服!”壮汉举起双拳以表敬意:“我们两个都是教书的,身上并无多少财物。今天有急事路过,还望各位开恩放行!”
女子走到马前,取下马背上的大布袋,倒出来一看尽是一堆书籍。说“没骗人。果然是穷教书的,要不你们就死定了!”话完,突然一个箭步,猛地朝壮士胸部来了个黑虎掏心拳。壮士早有防备,只用手一挡,顺势轻轻一推便将女子推倒在地上。女子一个鲤鱼打挺,快速从地上翻起身子。
“果然有两下子!”女子笑着说。一旁还端着枪的几个人也跟着一起笑起来。
“看在你有同情心的份上,老子就收你两块大洋。兄弟们,放行!”女子说。
“鄙人住县城老街通达客栈,后会有期!”壮士骑上马后朝女子行了抱拳礼。
这位女子正是老鹰山土匪英子。
傍晚时分,两壮士骑马来到围堡前停下。周义与家淮从围堡出来。壮士一眼认出周义,叫声“周义叔!”,然后跃马而下,周义赶紧上前迎接,两人激动地拥抱在一起。
“十年了,你长成高大的英俊小伙了,我却老了。”周义端详壮士一会说,两串泪珠夺目而出。
“周叔不老,往后围堡还得依仗您保护呢!”壮士说。
“哥!”一旁的家淮叫了声。
“你是家淮弟吧?”家鸿拉着家淮的手:“我离开家时你才这么点高,在外边遇到,肯定认不出来!”说完,他撇开众人,疾步穿过大门,泪雨涟涟直奔至厅堂棺椁前,扑在老爷遗体上,嚎啕大哭起来。众人看后,忍不住也一同哭起来。
片刻后,家鸿在周义的搀扶下起身,从家淮手里接过丧服,点燃香烛,面对老爷的遗体,跪下深深叩了三个头。起身后径直往溥玉芬屋里而去。
在家鸿印象里,这后母除了对老爷及下人不好,在围堡有些专横跋扈外,对自己还算是有理有节的。他见了溥玉芬,行了下辈礼,说:“家母好!”溥玉芬坐在椅子上,想起身脚却挪不动,她用金鱼眼直勾勾盯住家鸿,眼泪汪汪:“家鸿啊,你终于回家啦!”
家淮说:“自从老爷走后,母亲就病倒了。”
家鸿恭敬地说::“母亲大人尽管好好养病,家里的事有我和家淮呢。”
家鸿召集家人商议,考虑到目前局势动荡,匪患纷扰,决定明天就给老爷出殡。
这是个天色灰暗阴气沉沉的日子,在出殡仪式结束前,管家周义手里拿着老爷遗嘱大声向围堡人宣读:
人生如芥,天命难为。余死后,围堡交与家鸿当家。众家人不得违逆,重者逐出围堡。一言九鼎,立字为据。民国二年五月七日。黄文轩立嘱。
宣读完老爷的遗嘱,周义望向家鸿:“请大少爷发话。”
家鸿手捧老爷遗像,高声悲壮宣布:“出殡!”
一连三天,家鸿都沉浸在对老爷的追思与悲伤之中。饭不思食,夜不能寐。警卫郝民也严行责守,始终守护在家鸿周围。这天早晨,阳光明媚。家鸿走出屋子,步入厅堂,见郝民正与周义聊天。见了家鸿,郝民起身敬了个军礼。见郝民身穿笔挺军装,腰间挎着驳壳枪,英姿勃勃的模样,家鸿举大拇指以表夸奖,说:“走,我领你去围堡四周看看。”
两人出了厅堂,来到一片宽阔的庭院,沿着甬道由东往西走,绕过一栋屋子,看见前面的屋场上不少人正在忙活着,有人在晒谷物,有人在制茶叶,有人在用织布机编织青花土布。见了家鸿,众人纷纷停下手里的活,朝家鸿鞠躬作揖。有一位白发老妇正坐着纳鞋底,见家鸿后连忙起身要跪,家鸿伸手将她扶起。
“您是李贵娘吧?十年不见,你老人家可好?”家鸿亲切地说。
“好!好!全是托老爷的照护。”说着眼泪就流出来,又忙用手抹去。
家鸿对众人说:“辛亥革命推翻了满清皇朝。实行人人平等。从今往后不管见到谁,再不准叩头下跪,都要挺直腰杆做人!大家都听明白了吗?”
众人听后笑逐颜开,纷纷说听明白了。
家鸿领着郝民在围堡里转了一大圈后,沿阶梯登上围堡城墙。郝民是当兵出生,一眼就看见城墙上一溜条的枪眼,又望见城墙角岗楼上的炮眼,感慨万分地说:“这哪是一座普通民舍,简直就是一座坚不可摧的深山堡垒啊!”
在岗楼执勤的李贵谦恭走过来向家鸿问安,见李贵还留着长辫子,家鸿说:“满清都灭亡了,还不把辫子剪了?”
“是我老娘不许,说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剪掉了会折寿。”李贵陪着笑脸说。
李贵是家鸿从小的玩伴,也是李家的一根独苗,见他这么说,家鸿也只好作罢。李贵离开后,郝民问:“围堡这么大,除了李贵家,围堡里还住有不少人家吧?”
“据我所知,围堡一共住了十一户人家。一百多年前,我的爷爷的爷爷当年在川楚一带经商,由于经营有方,成为当地有名的富贾。由于延续多年的白莲教起义加上官府的剿杀,引起剧烈地社会动乱,先祖的家业也承受了巨大地冲击。为了避险,先祖一路南下,最后选中了这块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安家,随同一起来的有先祖的十一位贴身随从。在先祖的带领下,他们一同出工出力,加上当地的劳工,前后花了近二十年才建起了这座围堡。先组为了表彰他们,给予这十一户随从人家在围堡的永久居住权。先祖陆续买下好几百亩良田,他们的田租也减一半,除了这些,先祖们也会在其他方面给予他们无私的帮助。百余年下来,这十一户人家与我们黄家结成了牢固的友谊,团结一心,同仇敌忾,共同保护着这片家园。”家鸿说完,用深情的目光望向远方。
郝民被围堡的这段历史所吸引,也被家鸿对围堡的这份深深眷恋之情所感染。他放眼朝四周望去,围堡背靠高耸的青山,两边山峦起伏向南连绵延伸而去,前方是一片片浓郁的植被与广袤的良田,一条清溪左右穿流而过。
“这景色怎么样?”家鸿望着郝民问道。
“美!就如同陶渊明梦里的桃花源,美不胜收!”郝民回答说。他用双手捂成喇叭状,面朝远方大声呼喊:“太美啦!……”
围堡前方的这片良田面积大约有近百亩,北边靠着濂水溪的一半属于围堡,另一半归郭家村所有。千百年来,正所谓靠天吃饭,这片稻田除了依赖天然的雨水滋润,如逢干旱,农户们只有用脚踩水轮车将濂水溪的水源源不断地抽上来再通过人造的水沟引入农田。当地人有句农谚,叫逢九必旱。恰恰今年正是第九个年头。年初,黄文轩没死之前,为了预先防备,经过商议,与郭家村初步拟订了一个双方共同出资出力,修建一条更加宽阔的引水渠的方案。谁知天象难测,前些天老鹰山土匪突袭了郭家村,将大户地主郭永槐家洗劫一空。郭家村付不出钱了,修渠的事只好搁浅下来。
这天,家鸿一大早就与郝民出了围堡去县城办事。傍晚时分,濂水溪边突然一下闹腾起来。一开始只是少数几个人在争斗,随着纠纷不断扩大,陆陆续续又从围堡和郭家村聚拢更多的人。人们纷纷携带锄头扁担等器物,双方大有准备武力械斗之态。
原来,由于近一个月没下一滴雨,刚长出稻穗的田里几乎接近干枯,濂水溪里的水位也在渐渐下降,照此下去,再不下雨的话,这近百亩的稻田,仅靠几台脚踏水轮车日夜不停地抽水终归也解决不了问题。
家淮领着几位家丁在稻田里兜游了好一会,看着这情况,他也着急。这时有家丁说,这都怪郭家村的人!本来老爷与他们协商好,两家一起修渠,要早些天动工,怕新渠都修好了,也不至于现在缺水了。
为了这件事,家淮本就有气,经家丁们挑唆,他顿时火冒三丈,让几个家丁用锄头将引水沟从多个点挖开,将原本流入到郭家村稻田的水引入到自家稻田里。由于下方的水流少了,很快就被郭村人发现,跑来找家淮论理,被家淮一拳将一人打倒在田里。郭村人赶回去报信,围堡人也不敢怠慢,两边的人纷纷聚集起来,事情就这么闹到难以收拾的地步。
人群堆里,双方各不相让,相互指责着,谩骂着。各说各的道理,口沫横飞。吵着吵着,双方就开打起来。由于动用了器械,双方打得是惊天动地,血沫横飞。眼看非得弄出人命,只听“啪啪”两声枪响,顿时将所有人震住。人们从枪响的方向望去,只见家鸿与郝民各举着手枪面色严峻地注视着众人。“不准胡闹,都放下凶器!”家鸿大声吼道。
看着这架势,特别是见了身穿军服高举手枪威风凛凛的郝民,众人纷纷丢下手中的器械,垂头而立。被打得满脸是血的家淮还想动手,立刻被家鸿呵斥住。见局面稳定下来,家鸿收回手枪,用严厉的语气大声说道:“有什么深仇大恨的,值得这么拼命吗?非得闹出几条人命来大伙才肯善罢甘休吗?百十年来,黄郭两家的先人都是有来有往和睦相处。你们这样闹怎么对得起各家的祖宗!”
有郭村人说:“黄家淮这小子挖沟断我们的水!“
“是郭家人先不守信誉,不拿钱修渠!”家淮反驳道。
“这条引水沟都用了好几十年了,你们家黄老爷在世的时候,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干!”有人将责任引向家鸿。”
“你手里有枪又能怎么样?我们也有枪!”有郭村人说。
这时候又有人蠢蠢欲动,双方又相互推搡起来,大有重新打开之态。有一白发老者站出来讲话了:“大伙暂且息怒,先听听这位长官怎么说吧。”
见大伙冷静下来,家鸿对众人说:“关于修渠这件事,我家的周管家跟我也说起过。家父生前确与贵村郭永槐老先生协商过,决定由郭黄两家共同出钱出工新修一条水渠。岂料节外生枝,郭家被土匪洗劫一空,家父又因病仙逝,所以修渠这件事就耽搁了。大伙祖祖辈辈都是以种田为生,不能因为水源问题影响秋后的收成。民以食为天啊!”
家鸿说到此时,对面的白发老者欣慰地点点头。
家鸿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时节不等人。为了尽快地把水渠修起来,以解缺水之患。我在这里向大伙隆重宣布:按协议该由郭家村出资修渠的资金,先由我围堡黄家垫付。从明日起,郭黄两村所有的劳动力一大早就必须出工,早出晚归,撸起袖子一起干!力争在半个月之内,拿下新水渠!”
家鸿话完,引起众人一片掌声。白发老者朝家鸿举起大拇指,高声说道:“说得好!十二年了,人没变!还是先前那个黄家鸿!”
家鸿听了白发老者的话,顿时认出了此人身份,他走前几步紧紧地握住老者的双手,亲切地说了声:“秦先生!”话完,两人都激动地流出热泪。
半个月后,水渠修成竣工。家鸿又新购进四台脚踏抽水机,从濂水溪里日夜不停地往稻田里抽水,缺水问题得到彻底解决。
前些日子龙西县来了一位新县长,名叫孙甫堂。瘦高个,戴眼镜,一副斯文达理的样子。他一上任,即营私弄权,将自己的随从心腹安插至各处,随后以维护新政的名义对富人及商户增税,引起众商不满。家淮随马帮送货进城,听自家商铺人说新县长又增加了商铺的税赋,就连马帮也要交税,家淮大为不满。为了争回点不久前因与郭家村人争水被家鸿呵斥的面子,他纠结起四邻其他商户,领头去县府闹事,不想连孙县长的面都没见着。还被卫兵一顿劈头盖脸打出县府。正当他心情沮丧之时,遇到了那位曾与他有过一腿的旅馆女老板娘。此女满脸堆笑,约他去旅馆一座,家淮横她一眼,不搭不理。女子向前拉他,这下可惹烦了家鸿,他朝女子吐一口沫,凶神恶煞地说:“你这老骚货,别再惹老子!忘了溥老二和老掐怎么死的啦?日死你!”
女子吓得连忙后退,边走边说:“你个不知好歹的畜生,你给老娘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