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露出平静而难以揣摩的微笑。“来自邪恶者的怜悯、援助与善意难道不是更难能可贵?”他说,“帕伦纳因亲王,即使出自腐败之心,诸位国王不也在满足自身利益、立场、需求与虚荣的同时兼顾他人福祉?他们停歇战争、收拢刀刃,带来安定与和平,给此城以财富和自由。后者诚如条约所言,不受王权辖制自行其是,它拥有完全独立自主的议会法院、商人工会与一度享誉盛名的高等学府,市长与议员皆由公民推举,名门贵族与低微百姓之分得以消弭,人人共治、相互制约,这难道不是进步与文明的体现吗?”
“我不否认。”帕伦纳因说,“但我会说,正义必然包含良善,但善良却非正义。恰似弱小贫穷者不定然是无辜与正义、强大富有者并非尽与邪恶相连,稀少亦绝不等同可贵。事分表里、色存白黑,心思腐臭者之所为纵使切实促成某种善举,也仅是繁星洒于湖泊表面转瞬即逝的浮光掠影,名为进步、善良与先进的浮影之下必定污秽横生四溢、流毒深远。您言及那地不以血统出身划分尊卑,却未提他们是如何以被歪曲后的自愿、尊重、包容和平等之名大行恶举,播撒恶意,颠倒是非,蛊惑人心;您言及权利下降于民,却不提他们是如何将一个又一个极其败坏者推向首席;您言及议会与法院,却不提议会曾编撰颁行意在为其身恶举美化与正名化的诸多扭曲提案,忽视法院是如何对那些或许不凶残暴虐、却更丧尽天良之辈极尽袒护之能。若我们仅瞩目表象的微末差异而非内里的共通之处,如果善良与进步意在播撒一股名为荒淫、更大也更深浓的邪恶——”
“那么要这遭受腐化、被毁损歪曲的善良还有何意义?”梅拉冷冷补充道,“周所周知,所谓与独立、包容、福乐以及长久和平等众多美好愿景息息相关的诸王条约正如同以往所有以互谅互让与互惠互利为根基,并自诩正义、善良和珍贵战抑或休战协议并无任何迥异,亲族血缘也无力抵抗破溃扭曲的腐化心灵。既无良知维系,那又如何领会自由、宽容、包容、良善这些高洁概念未受玷污时的至美至善形态?执掌权柄的诸国君主从未因此停止彼此攻伐,或许碍于条约难以兵戎相见,狡诈阴谋及诬告倾轧却更甚往日,以至于该城颁行的每条律法和政令背后都存有某位国王的意愿、指使与建议。这座自由城市最初确实蒸蒸日上,财富与金钱仿佛洪水般自四面八方汹涌而至,但正如稀少不等同可贵,富有亦可能与进步截然相反。此城大部市民将人类自古以来视堕落与放荡为约定俗成的古老习俗发扬壮大,视背叛为正常、如原始族群般以乱性与配偶数量为荣耀,他们以解放天性之名行禽兽之举,并将如斯行径称为成为进步和文明。”
梅拉·纳芮蕾倚靠着爱人。她肉体无力衰弱,精神疲乏悲伤,近乎绝望。那道由大能者共颂的桎梏与诅咒带来远超凡人承受极限的痛楚,让她从前旺盛又炽烈的蓬勃生命随消磨于此的每分每秒迅速流向终点——她需要时刻紧绷才能确保所余不多的清醒神志被彻底裹挟而去。弓手凝视着齐整陈列的织锦挂毯,哀伤神色浮现出不加掩饰的嫌恶讥嘲。
“圣城何以在恶魔尚被扼阻之时沦入毁灭?您远在汪洋彼岸、困于此地不得离去的亲族何以衰微?如今万人敬仰的丝黛克芬妮何以身负圣使之名讳,又何以在同胞岌岌可危、人类执刀剑寸哩进逼的生死存亡关头绝望出奔?您知今悉古,岂非不知这座承载旧日诸王厚望、号称福乐永驻的自由都市何以经相类方式沦入毁灭?随市民越发浸淫荒淫不能自拔,财富日渐离析、市容越发枯槁,混乱自彰显财富的气派屋宇间滋长蔓延,精美的彩釉地砖、喷泉和大理石雕塑间罪愆频生。迄今二十数年前,良知尚存者皆已弃城离去,群体兽举对剩余市民而言也变得激情缺缺又乏善可陈,包容先进的市民们为此决意绘制法阵自异界召唤下界族裔共享欢乐,临到其身的乃是同萨瓦伦斯一般不二的结局。我们数日前方才途径此地,唯见凄凉残破的萧瑟壁垣在深幽林木间隙哀鸣悲戚。”
又一阵念诵和祈祷的声音,音浪滚滚涌来,却载山脉密林和古老深墙的阻隔下化为模糊余音。对梅拉·纳芮蕾而言——即使她前所未有的衰弱憔悴——这袅袅音色已足够清晰。
阿瓦蒂丝自身难保,弓手心想,他们却仍在呼唤她的名讳。
“数年以前,我便风闻亲王殿下及其同伴堪以传颂的诸多善举。”诺兰特凝重而深沉的声音将她逸散的思绪拉回,“在贝缇伽林,你们于残酷凶徒之手搏命相救的树精柰芬芮丝如今已是美亚铎斯不可或缺的美丽子民。在博安纳达自甘堕落、彻底沦入腐化与邪恶的深渊之前,甚至早在这座城市以砖石垒砌的百年之前,在生命短如蜉蝣的人类族群竭尽全力亦无法追忆的年代,Bullfih的美名便已经由推翻低语暴君传遍响彻瑞塔尔拉各地。此后年泯世远,岁月消磨,此名归隐,即使在具备绵长寿数、将旧日点滴持久铭记的少数族裔之间也被渐渐剥离。而当这寓意高洁、英勇与正义之名熬过漫长年月褪隐复现,点燃深埋于上古种族记忆之中那些承载值得铭记事迹的古老薪柴时,她已然和帕伦纳因之名不可剥离。而此后二者共立功绩泰半关于善良、仁慈以及拯救,被称为Bullfih的卡萨密斯翠啊,我可否认为你与你挚爱所言是将自身举动一并否认呢?”
“能有幸在您的记忆里博取一席之地令我深感荣耀与欢欣。”梅拉回应道,冰冷声调毫无欢喜之意。“彼时我同一众虔诚信仰爱情、美与忠贞之神艾琴温芮的牧师和圣武士前去讨伐低语暴君——一位旷日持久潜心令凡人谈之色变的恐怖学问的瑞塔尔拉君主,而他确实在此领域具备所有萌生相类想法者无法企及的天赋与耐心。他力量凶狠夺命,能仅凭目光将生者灵魂自躯壳中强制剥离。他的面容恐怖至极,以至不幸得见者会不由自主地陷入无法抑制的莫大恐惧,神志涣散,落入任其宰割之地。我们怀揣着炙热、充沛、天真到可谓盲目的善意去舍命拯救那些将沦入奴役之人。但暴君遭弑,我们却骇然发觉此前被视为无辜大众者若论扭曲堕落相较意图辖制掌控他们之人过犹不及,时至今日,那地早已化为不可胜数的俗世地狱之一。尊敬的国王啊,须知这还是虔诚信仰、品性端正者所为的善举,没有一边拯救,一边却以更邪恶扭曲的手段荼毒人心。”
她说,一边侧过头去,看向烛光无法照亮的昏暗城堡一角——那是音浪传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