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拉·纳芮蕾回以干涩的微笑。

“请原谅我的轻忽与怠慢，也请对那些身体抱恙的正直之人展现些怜悯和同情。”国王继续说，言辞委婉而恳切，嗓音清晰又低沉，既带有精灵族裔独有的、顿挫抑扬彷如歌谣的美妙韵律，又如熟稔世事百态、于静默中见证各智慧族裔及无数王国兴衰沉浮的古远山峦，回味悠长，“德内斯勒的梅拉·纳芮蕾和帕伦纳因，尽管我们过往不曾相见，二位赫赫威名却早已了然于心。即使在地处偏远、素来与诸人类国度不甚往来的安歇之地，你们为数众多英勇、传奇、无私与侠义之迹也堪称家喻户晓。在这方袖珍却宁静的小小国度，你们的忠贞爱情被编作诗歌佳话传唱巷尾街头，自映射清亮天光的清澈湖泊与碧绿新叶间萦绕回响。在此，请容我代表美亚铎斯所有子民向二位致以由衷真挚的尊敬、认可与钦佩。不论历来受偏狭所困的外部世界如何缘由出身与来历而对你们如今所有之头衔、身份与地位加以诋毁辱没，我们都笃定不移这是高尚二位理所当得。”

诺兰特短暂停顿。

“请原谅我的怠慢，”他复述，“我本意当即接见二位贵宾，可事务繁多以致几日不能脱身，故有此轻忽之举。但是，我坚信博闻广记、具备远见卓识与弥足珍贵的正义良善之心的二位定能予以理解，身为统治者，数以万计子民的存续与未来才是首要之务——这或许不如您爱人那样难以抉择，可仍须加以权衡、深思熟虑后才可作出定夺。你我皆知，这方世界本就不甚光明美好，希望寥寥，败坏大行其道。人类自诞生以来所行诸般恶举不止牵涉自身，亦在不断摧残损毁本和谐安逸、互相促就、规律运转的自然事物与生灵。如今，我们熟知、生活并安居千载之久的世界更是悬于倾塌毁灭之境。”

他所言不虚。梅拉·纳芮蕾心想，她身躯倾斜，倚靠着帕伦纳因，虚弱又憔悴。这向来是个黑白不辨、是非不分、正邪混淆、正义与公正鲜少寻迹的凄迷世界。大部分人类自认良善，与混沌黑暗誓为死敌，但他们从未意识、认知到，其自身便是混沌最虔诚和恐怖的仆从与子民。统治者对意图动摇或危机其统治地位者严惩不贷，而普罗大众亦对危机自身名誉、财产和地位的举动和言论深恶痛绝——这本是情理之中的无可厚非之事，却偏偏建立在他们对于真正邪恶、恐怖、危害无可估量的兽行恶举的忽视与淡化之上。

一路行来，我们见过太多无法付诸言语、想想就是亵渎、玷污与侮辱的禽兽行径，自人类跨越门扉到来迄今，不论奴隶、平民或出身尊贵、以所谓纯正久远血脉引以为傲的领主贵族，不论贫穷抑富有，这股邪恶在任何国度、结社、阵营、阶级和人种中均甚嚣尘上、传播无忌，正似与之势如水火的正义和高洁概念亦不受其刻意划分彼此的世俗偏断概念所限。绝大部分人类数千年来都沉溺于不受良知约束、堕落又扭曲的肉体欲望，或摆出一副理性睿智模样用不攻自破之歪理邪说妄予其合理解释、为这般邪恶淡化开脱。在绝大部分人类眼中，邪恶永远局限于直观易见的杀戮和暴力——即便是事出有因、即便是被欺凌压迫至只能以力抗争的穷途末路境地。在大部分人类眼里，那些自内部门庭慢慢腐蚀摧毁他们文明根基与向好可能的恶举都是约定俗成的正常需求。嫖妓、乱性、背叛，此等恶举人类社会中司空见惯，他们甚至将睡过的男人或女人的数量视为值得吹嘘之事，在酒馆、宴会以及其他任何场合恬不知耻地大肆吹嘘炫耀。

她身负诅咒，虚弱憔悴，生命、力量和意志渐渐流逝。

她行动困难，手脚均为附有魔法的沉重锁链捆覆。

唯有爱人身体散发的微弱暖意能让这位半恶魔半吸血鬼感到些许慰藉。

人类的邪恶如瘟疫蔓延，如同瘟疫，但危害倍呈千万。这股最为深浓的邪恶荼毒不止扭曲其心智、剥离其人格底线，催生众多浅层恶举，将他们自身缓慢导向不可逆之终结，还在侵袭所有通过两性结合繁衍子嗣、延续种群的智慧种族，尽管回首望去效力甚微——埃莱·纳雅业已醒悟，而深海居民和树精哪怕最在她们黑暗颓丧的日子都鲜有传言称之沉溺肉体欲望。虽然如此，但这些无辜种群却要因人类的罪行承担来自世界的追责。

她将目光投向远方。

温和的微风自攀爬附满城堡斑驳外墙的常青藤间隙涌进，走廊之中瞬间盈满浓郁纷杂的原野气息。他们感受到如同春季褪逝、盛夏却未至之时的怡人温暖，闻到古老顽石、高阔云朵以及在轻柔而和讯的微风拂动下轻轻摇曳的碧绿青草之海的味道，闻到不受摧残毁损地恣意盛开、优雅美丽的眤芙狄乐尔花那独特、美妙、难以遗忘的醉人芳香——放在过往任何场合，这阵芳香与温暖的海洋都足以令人淡忘平素疲乏忧愁与权宜诡诈，这时却只令三人齐齐坠入一阵怪异难捱的沉默。除此之外，隐隐嗅闻的古怪气味更是让她心神难安——哀恸、衰颓、惶恐和焦急，掺杂着腐败变质的食物与牲畜秽物的混合臭味，以及一阵若有若无、断断续续，由火焰、硫磺与浓烟构筑而成的古怪气息。

即使湮没没有到来，凡世生灵的毁灭无疑也在运作。非是普罗大众间流传甚广的各版终末预言均有提及的寒冷、冰冻和永夜，而是失调莫测、毫无规律可循的极端天候掩盖下愈发凸显的高热、干旱和黑夜不临。自打人类兴旺众多的数百年以来，山峦易貌、湖泊干涸，森林原野被无尽滚烫纷扬黄沙取而代之。二百年前，安德业伦斯尚可谓正常祥和之景，春季微风徐徐，细嫩雨滴；夏季自然峥嵘繁茂、蝉鸣鸟啼、尽显勃勃生机；秋季作物金黄，热意渐退；冬季犹有落雪，河流溪涧冰封，白霜浮现，入目无瑕净白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