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没等赵二郎醒来,我就走了。
他的身上既已退了热,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我可不想让人知道,我曾像是他的随侍小丫鬟一样伺候他喝水吃药。更何况,我还惦记着娘和铺子。
下山后,我一心抄小道往家里走,路上竟安静地很,连那些麦田里,都没有人在除草。我没有深想,只以为是大伙昨夜在我家闹累了,大家今日都在家歇息。
结果,我还没到家,就发现村里人,都围在我家,对着我的家门指指点点。我本来要挤进人群回家去,却没想到,许久不见的何婶子,硬掰着我的手,把我拉到她家的柴房里。
“何婶子,你干啥呀?干啥不让我回家?”
“嘘……你不要命了?还敢回家?”
“什么鬼?我的家我为什么不能回?”
“你娘千叮咛万嘱咐,让我拦住你不让你回家。你是不知道你家昨天发生什么事了吗?”
“什么事啊?我娘呢?”
“唉……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
“娘,我来说吧……”许久不见的何秀秀偷偷摸摸地走了进来,她趴在门上听了有一会儿,确认外面没人了,才转过来对我说:“二丫,我和娘这次帮你,就当报了你家多年收留我娘的恩。等会出了这个门,我家就和你家再无瓜葛……”
“何秀秀你是不是怕我找你要回钗子,你说的这是什么鬼话……别拦着我,我要回家……”
何秀秀硬拉着我的手,咽了好几口口水,才说:“你先听我说完。你家昨天晚上遭了山贼,刘夫子…你二舅一家人、你三舅,还有你小姨,都…都被乱刀砍死了……周婶子伤了左腿,天还没亮透就挣扎着爬到我家,让我娘去报官。我娘吓得半死,要去给她找大夫,周婶子却不肯,说要先报官。”
“我本来是要去你家庆贺你及笄的。谁知道路上马车出了点事故,我也是夜半才到家的。那会儿我见你家灯火还没灭,本以为是你三舅在聚众喝酒,就没上你家。”
何秀秀似乎有点懊恼,又有点愧疚地继续说道:“还是我娘听到了周婶子在外面用石头砸门的声音,这才开的门。我爹那个样子,你是知道的,听说有山贼,没有当场吓死就不错了。我爹根本不让我们管你家的事,但是,我娘肯定不能眼睁睁看着周婶子流那么多血。”
“我说要先送你娘去看大夫,她却说让我把她送到赵家。幸亏秀秀这次回来,驾了一辆马车,我和秀秀把你娘送到赵家后,才报的官。你娘晕过去之前,还一直惦记着让我在你家外面守着,不能让你回家。”
“咱们桃溪镇多少年都太太平平,根本没听说过有山贼,肯定是你家得罪了什么了不得的人。二丫,你先换上我的衣服,等会我和娘再送你去赵家。”
我好像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何秀秀这人好奇怪,嫁去府城一点都没有消息,结果一回来,就给我说书,不就是想赖账呗,做什么讲这么多屁话。
“二丫,你听秀秀的,先去赵家见你娘。秀秀的马车还在外面,现下村里人都在你家看热闹,应该没人注意这里。有什么事,等见了你娘,就知道了。”
“你们骗人,何秀秀你是不是因为我大哥当年没应下要娶你,你就来拿我家的人命开玩笑。你别扯我,我要回家……”
“啪”何秀秀竟然打了我一巴掌。
“我何秀秀就是再下贱,都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你要不信,你就回家自投罗网去吧。我和娘已经仁至义尽了。”
“娘,别拉着她,让她走。”
“二丫,听婶子一句劝,换上秀秀的衣裳,先去赵家,去了你就知道婶子有没有骗你了。”
“婶子……呜呜呜……”
“乖……不怕,啊,赶紧把眼泪擦了,换上衣裳,快去吧。”
我是怎么换的衣裳,怎么到的赵家,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知道,当时的我,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也接受不了这不是个玩笑。
到了赵家,门前果然有人在等我,一见我,就把我引进门。上一次进这赵家,还是被迷晕了骗进来的,这次来赵家,竟然是这样的灾祸。
赵家果然和我们周家、刘家八字相冲。
“娘……”
娘果然在这里,我扑到她身上,她的双眼却紧闭着,腿上包了一层又一层的纱布,脸上都是虚汗,旁边还有一个小丫鬟在给她嘴里一点点地喂药。
“李大夫说她腿上的刀口太深,又失血过多,一时半会醒不了。”
那赵老爷走了进来,继续说道:“我家二郎已经回来了,李大夫去看二郎了。二郎都和我说了,这次是多亏了你,救了我家二郎。”
“至于你娘,你放心,李大夫是二郎从军营里带回来的,你娘一定会没事的。”
“我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老夫就不清楚了,你娘被送到赵家的时候,已经昏迷不清了。你家的事,我已经派人去打听了。原来的孙知县去年就已经被调往别处去了,至于…新来的柳知县,说起来,还算是你家的亲戚…不过,这件事,和他有没有关系,现下还难说。这里面诸多干系,兴许二郎更清楚,等二郎身子好些,你可以去问问二郎。”
“感谢赵老爷对家母的救命之恩,只是……小女还有一事相求……”
“快快请起,但说无妨。”
“我大哥,名唤刘竹清,今年刚中举,现下在府学里求学。昨日他托人带话,说有事耽搁了,才未归家。我家现如今这个模样,那些歹人,必是奔着我全家人来的。我怕他在府学里再遭遇不测。但如今,家母尚未清醒,我无法亲至府城寻他。所以,还望赵老爷能帮忙派人到府城,给大哥带个话,让大哥多加小心。”
“是了是了……二郎和我说过,刘家大郎有大才,是个状元的料子。你放心,我这就去安排。”
“赵老爷的大恩,小女无以为报。”
我在娘的床前守了三天,娘身上的热才完全退散,腿上的伤才没往外渗血。只是,娘还是没有醒来。
李大夫说,娘受了太大的惊吓,能不能醒来,只能看造化。
赵家派出去打听的人回来说,县衙里的人,既没有验尸,也没有开堂审理,就对外公告,周家灭门,乃山贼所为。他们甚至没有派人去捉贼,反而以认领尸首的名义,在到处搜寻我和娘的下落。
我问赵二郎,现任的柳知县是何人。赵二郎和我说,柳知县是我那恶毒姑丈的内侄。
而我那姑丈,此前并没有因为赵二郎的警告而有所收敛。反而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攀上了京城的高官,被调至府城当上了府尹。
我一下就全明白了。
必是此前我得罪了那柳肥肠,柳肥肠当上府尹后,派小姑到我家闹事。他们必是想对我和大哥做什么,爹娘没有如她的愿,她就让人假扮山贼,害了我全家。
那可是她嫡亲的亲哥哥呀!爹早年没有因她攀附权贵而对她有所怨怼,甚至卖了祖产给她当嫁妆!她竟然这样对她的亲哥哥。
她当年想掳走我还不够,竟然还害了我们全家。
我的二舅,当孙子当了好多年,才被掌柜的看上,当了裁缝铺的女婿。我虽不喜我二舅妈常用斜眼看人,但我二舅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有四个月了,他们怎么忍心下得了手!
我的三舅,我的好三舅,昨日就偷偷给我说,要用十两银子入伙我的豆腐店!
还有我的小姨,虽然肉嘟嘟的,可那双手,可以做出全天下最美味的宴席。
还有我娘,每天为了豆腐摊和一家子人,都不知要来来回回在地上留下多少个脚印,她却再也没办法拿着杵子撵我满屋子跑了。
这些鲜活的生命,这些我生命中最亲最爱的人,我都再也见不着了。我甚至,都不能出面,去送他们最后一程。
全都因为那个毒妇!
我想了好多好多个日夜,都没有想明白,小姑有多大的仇怨,要对我家下此毒手。
我每日每夜都在陪娘说话,和娘保证再也不偷偷吃糖葫芦了,和娘说我再也不想当掌柜了,只想守着娘。
可是不管我怎么哭,怎么闹,怎么摇晃她,她都没有醒来。
娘最心疼我了,小时候,我的腿被那只傻驴摔伤了,娘撵着傻驴跑了四五里地。可是,这次,不管我怎么在娘面前怎么摔,娘都没有醒来帮我一起骂床、骂地板,骂那个狗官!
娘昏睡的第五天,赵家派出去的随从说,没有找到我大哥。
娘昏睡的第十天,李大夫说,娘的腿伤在渐好,但是她自己不愿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