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伯伯……是我没有保护好周大郎,是我对不住周家。周家大郎,最是机灵谨慎,是我让他当的先遣兵。您要打要骂,我都认,只希望您保重好自己的身子。”
他抬起头时,额头上,已经黑肿了一大块,眼睛里,更是布满了血丝,身上没有了一点我在街上见着时的锐利。
可是,他磕再多的头都换不回我的大舅!
姥爷那一下子就空洞的眼神,好像让我看到了他游离在外的魂魄。
这该死的赵百户!
我还没找着杵子打他出去呢。
跪在他右边的随从却往前挪了一步,把盒子打开,然后说:“朝廷的抚恤金有一锭银子。另外九锭,是我家老爷吩咐添上的。我家二少爷从京城日夜兼程地赶回来,已经好几夜没合眼了。今儿刚回到赵家,一口热茶都没喝上,就先来了周家。”
“子明,不得无礼。”
“二少爷……”
“周伯伯,我知道这些银子不能换回您的爱子。只是,大郎生前总和我说,亏欠二老良多。他总惦记着在军营里多赚些军功,好拿回家,弥补这些年上不能尽孝,下不能抚幼的亏欠。希望您不要辜负大郎的一片孝心。”
“大郎……我的大郎……”姥爷凄厉地喊了一声,把那盒银子砸翻在地,然后晕了过去。
那赵百户,第一时间,用受伤的右手接住了姥爷,没一会儿,吊着的布条里就渗出血迹。
“爹……”
我赶紧帮娘一起从他手上把姥爷接过来,把姥爷挪回方才坐着的竹椅上。
娘一边给姥爷擦汗,一边对着赵百户说:“赵大人,我爹现在年纪大了,受不住这么大的刺激。左边那红布包裹的盒子……是,……是我大哥……?”
见他点头,我从左边那随从的手上抢过盒子。
“把我……大哥留下,你们回去吧。我们周家现在不方便招待你们。二丫,送客。”
“周二娘子,这银子……听说,刘家大郎,是考科举的好苗子。他将来进学,用钱的地方多着。周二娘子望子成龙,想来,很需要这笔钱。”
“我周家和刘家,还没穷到要卖儿卖女。当年大哥要不是为了家中二老,早躲出去避祸了,何至于去那劳什子战场换你一命。”
“哼…”娘冷笑了一声,继续说道:“我儿若有那为官做宰的命,那是他自己的造化。若没有那个命,像他爹一样,当个一辈子的教书先生,也有本事教出些为官做宰的学生。但我儿,断不会拿他舅舅的卖命钱,去换什么荣华富贵。”
娘又擦了下脸上的泪水,说:“我大哥愿意为你卖命,那是他傻。但我周家当年既不愿他去卖命,今儿就断不会收他这卖命的钱。你走吧……只望赵大人莫要辜负了大哥的这条命,守护好齐溱国的安宁,大哥的死就值了。”
那赵百户的嘴巴动了几下,竟也没说出个什么来。
只见他,又对着姥爷磕了三个头,这才从怀里拿出一瓶药,说:“今日,是赵某失礼了。周伯伯这样子,只是受了惊吓,应是没有什么大碍。这是崔家的军医常用的救命药丸,对周伯伯有用,周二娘子一定要收下。”
“如今……我刚回乡,还有诸多事宜,确实不便在此久留。今后,周家有什么需要,随时可以到赵府来寻我。”
说完,他把那小瓷瓶,放到桌上。
赵百户又不舍地看了眼我手上捧着的红盒子,向姥爷和娘再次鞠了个躬,一群人就退出了我家。
那银子,也被随从收回盒子里,一起带走了。
娘一边给姥爷喂水,一边让我去学堂把爹和大哥喊回来。
我才刚出家门不久,就见着了爹带着大哥,急匆匆往家里赶。大哥说,何婶子从田里回家,见到我家门前那一堆人,吓坏了,又不敢进来,只好去学堂喊人。
我三两句话把情况给爹和大哥说了,两人一起牵着我,小跑着回家。
待我们一起回到屋里,姥爷已经醒来,只眼睛还是无神地盯着远方,念叨着大舅。
娘见到爹和大哥进来了,交代大哥照顾好姥爷,就出了屋。
娘见我跟出来了,抱起我,坐在刚刚姥爷坐过的椅子上,默默流泪。
娘把我身上的衣服都弄湿了,听到我肚子里咕噜咕噜的声音,这才擦了擦眼泪说去做饭。
做好饭,娘骂了姥爷几句,姥爷才勉强咽了几口饭进去。娘又拿出那赵二郎给的药瓶,倒出一小粒药丸,让姥爷吃下。
娘让大哥去村口找明天要去镇上的那些邻里传信,让二舅舅、三舅舅和小姨,明天赶紧回来。
娘又让爹把早就买好的两个红灯笼,裹上白布,挂在了门外。
爹让娘吃饭,娘又在厅堂里走走停停,一会儿说家里白布不够,一会儿又说让我去外面买纸钱。
爹哄着娘一声一个好,又让我去守着姥爷吃饭。
姥爷又睡着了,我看着姥爷胡乱放在桌上的筷子,心里难受得紧。明明就马上要开开心心给姥爷做寿了,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爹让我和大哥晚上在姥爷床前守着。
晚上,我小声问大哥,为什么大舅会愿意给那赵二郎挡刀子,被刀子割一下手都那么疼,他是有多傻。
大哥说,自古忠孝两难全,大舅是为了天下太平。
我说我不懂什么天下太平,我只知道,姥爷和娘这样,让我难受。
大哥说,长大了就会懂了。
我又问大哥,为什么娘没有收下那十锭银子,明明是那赵百户,欠咱们家的。
大哥说,大舅的命是多少银钱都买不到的。
我说,那个来村里买人的牙人,他买个奴隶,最贵的,也不过才二两银子。十两银子才能换一锭银子,大舅的命,抵得过五十个奴隶了。
大哥叹了口气,摸了摸我的头发,给我说“小妹,人命不是这样算的。若不是穷得吃不下饭的,谁家愿意卖儿卖女。大舅当年被抓去当兵,也是没办法的事。而且……”
大哥停顿了一下,斟酌了片刻,才继续说:“而且,大舅的命,值多少钱,不看他自己。而是看,他救的是谁。赵家祖先,也是出过宰相的,算是我们镇里一等一的大户人家了。赵家的二郎,当年可不是被抓去军营的,是自愿去投效崔侯爷的。那赵家二郎,呵……他的命,可不止这十银。”
“大哥的意思是,他给少了?”
大哥给我头上来了一巴掌,说“二丫你是不是掉钱眼里了,爹每天说的仁义,你是一句话都没听进去。要是每条人命,都用钱去算,那这天下,怕是要大乱了。这些话,你别在姥爷和娘面前说,不然指定要打断你的腿。睡觉吧,别想那么多,我和爹不在家的时候,你要多照看娘和姥爷。”
“哦……”
卯时天还没亮,我就醒了。我睡眼朦胧打算去磨豆腐,这才想起来,娘昨天晚上说,今天不卖豆腐。
我见姥爷不在屋里,出去寻他,就看见姥爷端坐在天井旁,望着那装有大舅骨灰的红布盒子,眼神呆滞。
我喊了几声姥爷,才囫囵听到了他的回应,我转身去厨房做饭。
等我把饭做好,再回到天井边的时候,却见姥爷抱着盒子,眼睛已经闭上了。
一开始我还以为姥爷睡着了。
可是,等我摆好饭,喊姥爷吃饭,姥爷却一直都不理我。我越喊越大声,爹娘和大哥也都闻声跑了出来。
爹摸了摸姥爷的鼻子和额头,对着娘,摇了摇头。
“爹……你别扔下我啊,求你了,醒一醒。”娘用力地摇着姥爷的胳膊,可是姥爷却没有像从前一样,睁开眼睛骂娘没规矩。
我的姥爷,在即将过六十大寿的一个月前,真正离开了我们。
我没见过大舅,不知道姥爷失去了大舅是什么感受。
大哥说,姥爷再也不会醒来了。姥爷再也不会瞪着他那浑圆的眼睛,对我说“磨豆腐要专心,做事情要认真”了。
我觉得我的心就像那豆腐渣一样,被人给狠狠地给捏碎了。
要是这时候,有人给我说,可以拿姥爷换豆腐铺子,我指定是要用杵子把那人打得半死的。
我宁愿永远也当不了什么大掌柜,我只想要我的姥爷回来。
可是,十二岁的刘二丫,却永远失去了那个会给她买糖葫芦的姥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