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今日还教奴家学琴吗?”小丫头今年刚刚十四岁,是来福建上任之时,母亲特意买来的。
陆平看了下案头的杨抡的《太古遗音》,若有所思地摇摇头,笑道:“我也不过比你多学一两月而已,那里有许多可以教你。”
南荷看了一眼陆平,有些幽怨地说道:“老爷弹的可是真好听,今日我出门买菜,遇见邻居张举人家的丫头小翠,那小妮子说,‘张举人为了听老爷的曲子,就在梁上住了三天三夜,连饭都忘记吃了。’”
正在喝茶的陆平不由得一口老茶喷了出来,他指着南荷道:“那叫做绕梁三日,说的是孔夫子在齐国听到韶乐的故事,这个成语我是教过你的。”
南荷撅着小嘴说道:“奴家的学问,如何能与老爷比。反正那张举人就说老爷是琴曲大家,却不肯教我,想必是嫌弃奴家太蠢笨了。”
陆平暗暗摇头,这张举人,自从搬入黄巷以来,就不停讨好自己,这等人的好话如何能信。若说是大家,恐怕还真得在这个江湖上寻觅。
他温声说道:“学琴不可急躁,你今日早些休息,闲暇时先温习前日教你的曲子,过数日再教你新曲。”
南荷得到了承诺,收拾了铜盆自去休息。
陆平却时而翻着《太古遗音》,时而拂动琴弦,久久不能入眠。
这是一段渔樵问答。
渔人说的是:“靠丹崖,整顿丝钩。人山濯足溪流。驾一叶扁舟,往来江湖里行乐,笑傲也王侯。但见白云坡下,又见绿水滩头。相呼相唤,论心商榷也不相尤。宠辱无关,做个云外之叟。”
樵夫答的是:“长江浩荡,举棹趁西风,箬笠簑衣,每向水深际侣渔虾,湖南湖北是生涯。只见白蘋红蓼,满目秋容也交加。放情物外兮堪夸,橹声摇轧那咿哑,出没烟霞。”
……
人心总有江湖在。
正昏昏欲睡之时,却听得窗户翻动,他为应付侠客或者盗贼,特意在窗户上安了一套铜铃,铃声响起,正是有不速之客来访。
陆平抬眼,却见一个黑衣人正翻窗而入:“狗官,看剑……”
虽然骂的很难听,声音却是出奇地悦耳。
陆平心中一个激灵:难道是她到了?
只见话音未落,头顶上掉下一张硕大的渔网,黑衣人始料不及,下意识就要躲避,纵然轻功再好,这么短的距离又如何能避得开。
“狗……”姑娘大吃一惊,挥剑急砍,哪里还能来得及。老殷早拉起总绳,将渔网越收越紧。姑娘一开始还不停挣扎,现在已动弹不得。
老殷一跃进屋,他一脚踹掉姑娘手中的长剑,低声说道:“就一个。”
陆平微微有些诧异,他在察觉出自己身处江湖世界之后,就开始笼络江湖人才,可惜福建这地方,除了有个莆田少林寺,武夷山中可能躲了几个避世的人物,最多的帮派就是海盗势力。
自称在海外闯荡半生,毫无建树,孑然一身,但求容身之所。问其武艺,则说略通,一般小毛贼不在话下,等闲江湖客,也能对付。
事发突然,其他的人都还在梦中,老殷却在这姑娘刚刚进院子的时候,就发现了她的行踪。就这一点来说,老殷还是有些藏拙。
老殷今年五十出头,身材高大,国字脸,鼻似鹰钩,此刻的他笔挺站立在屋内,冷峻的目光盯着网中的姑娘,毫无醉意,与平日判若两人。
“快放开我,你这狗官。”
陆平也仔细打量了一番,果真是名不虚传,虽然罩着黑巾,看不清容貌,不过被渔网捆缚的身材却显得窈窕迷人。
她的束发已经散了,烛光下愈发显得秀发如墨,肌肤胜雪。
老殷一只手探入网中,揭下她的黑巾,一张秀丽的瓜子脸庞露了出来。
姑娘挣扎不得,只是圆溜溜的大眼瞪得贼大,一副很不屈的侠女形象……
陆平一脸委屈地说道:“这位姑娘,我和你素不相识,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夜闯民宅,大喊‘狗官’,持剑伤人,我朝律法森严,凡谋杀人,有杀人意图的,斩;杀人未遂,却有杀人意图的,绞;姑娘虽然未曾伤人,但杀人意图清晰,按照我朝律法,也应当杖一百,徒三年。”
他无意间扫视了一下岳灵珊的翘臀,摇着头笑道:“啧啧,一百下,不知道姑娘能否禁得住。”
“你……”岳灵珊看着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打量,不由得怒目而视。
出生十八年,何曾如此丢脸,她开始有些后悔,不该瞒着二师兄来这里,原来以为这狗官不懂武功,很好对付,结果生平第一次行侠仗义,刚刚出剑,就落到了这狗官手中,还没有人知道。
“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岳灵珊强忍着慌乱说道。
“知道。”陆平答的很快,“姑娘正是我日间所见的沽酒之女萨宛儿的。”
“其实,我还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你不是萨宛儿,而是华山派掌门人岳不群的掌上明珠、岳灵珊女侠;酒肆中假扮萨老头的,也不是什么行商,正是华山派的二师兄劳德诺。”
“你……怎么知道?”岳灵珊的小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她惊恐的眼神,仿佛在问:“你是什么人?”
陆平摇摇头,却是换了一个话题道:“岳姑娘,我福州府和华山派素无瓜葛,就是你的令狐师兄在汉中府与青城派酒楼斗殴一案,按照律法,若是‘以手足殴人,不成伤者,笞二十。’‘成伤,笞三十。’汉中府如何断案,那是他们的事情,贵派也应当找汉中府才是,为何要来我福州府?”
岳灵珊一愣,大师兄在汉中听到“英雄豪杰,青城四秀”几个字,用一招豹尾脚将青城派的侯人英、洪人雄踢下酒楼,这件事情她是知道的,父亲按照江湖规矩向青城派交代,包括她自己在内,都觉得没什么不妥,可是若按照这位‘狗官’的说法,师兄好像还留下了案底。
而这一事件,恰恰是她来福州的起因,父亲让劳德诺向青城派道歉,二师兄得知了青城派要向福威镖局展开复仇,她和二师兄就来福州探听消息。
自己又为什么要来这里呢?
对了,白天这狗官,在酒肆敲诈了二师兄“十两白银”,临走还不付酒钱,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官,福州不知道多少良善百姓为他所欺。
“你这狗官,欺行霸市,欺压良民,人人得而诛之。”想到这里,岳灵珊立即像找回自信一样,怒声呵斥道。
陆平道:“岳姑娘这话,未免太过欺心。殷老,你给岳姑娘说说,本官现在在福州官声如何?”
殷老脸孔一黑,白了陆平一眼,背书一般说道:“大人自从上任以来,共理案一百零八件,其中,清理积案二十六件,肃清冤案九件,在大人所断案件中,断富人输的占据六成,穷人输的不过三成,其余一成,均在大人的坚持下调解。尤其是替张寡妇追还遗产一案,为按司衙门极为赞许,朱载庚抢占田土案,不畏其势,迫使朱载庚退还土地,合城百姓无不称道。”
陆平笑道:“岳姑娘听到了吗?可见‘狗官’一词,实属污蔑。”
岳灵珊瞪大了眼睛,她从未见过有如此无耻、如此厚颜之事,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陆平见此情景,也感无趣。跟这位姑娘开点玩笑也没什么,不过现在怎样处理她倒是一个问题,放回去,让事情回到原来的轨迹,从此不问江湖事情,专心朝堂,恐怕刚刚有点眉目的林家惨案无法阻止,就连这位善良多情的姑娘本人,结局也实在让人怜惜;不放回去,那就算半只脚踏入江湖,林家惨案还是没有办法阻止,今后,自己恐怕也难以逃脱江湖的烦恼。
他稍稍沉思,即做出决定。
“殷老可会点穴?”
“略知一二。”
“岳姑娘,我给你一个选择,你是要继续呆在渔网里和我聊天,还是让这位……点了穴道,换个地方休息。”
岳灵珊一愣,这两个情况似乎没什么不同,不过显然后者要好一些。
“你最好快点放了我,咱们的事情一笔勾销,否则,我们华山派不会放过你的。”她威胁道,不过连她自己都觉得,这样的威胁实在是软弱无力。
果然陆平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
殷老也不废话,上前点了穴道,制住岳灵珊,取了渔网,转头就离去了。
岳灵珊软绵绵地倒在地上,眼神凄迷,看着陆平靠近,胸前的小鹿不由得乱撞起来。她怒声问了句“你要干什么?”陆平却并不理会,只是抱起了她,往客房走去。
岳灵珊愈加羞愤,禁不住闭上眼帘,在那一刹那,她看见的是陆平微笑的面庞。
“他比起大师兄,好像也不差……”这是岳灵珊最后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