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上眼,我们跑。”
后面的事情,鸠野只记得特里苏抱着他,一直捂住他的眼睛,不让他回头。
他因为失血过多昏昏沉沉的,到苏醒的时候只记得特里苏的一句话:
“面对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我都觉得愧疚,所以我选择救下你。至少这样,我也算保护一位生命。”
总部血污弥漫的状况持续了整整三天,三天里幸存者们听见门外有脚印声便开始压声哭泣,害怕下一秒就会有狼形怪物冲进来杀了他们,撕碎他们的皮肤,吞下他们的血肉,最后骨头都不剩。
三天里,总部没有提供武力镇压,物资救援,甚至连警报都没有。
只有尖叫声和脚步声在徘徊,地板永远渗着新鲜血液,源源不断。
直到总部通知出逃实验体已经镇压完毕,并且设置了救援站,这才有人陆陆续续地从各个角落里钻出来。他们的面孔无一不带着惊恐与担忧,微小的动静都会使他们心跳加速至破裂而亡。
“鸠野,你的生命体征还算正常吗?”特里苏坐在鸠野身边问到,他能够感觉到鸠野随时随地都会昏迷过去。
鸠野坐在救助站旁边,身上裹着厚厚的毯子,身边放着热粥。实际上那碗粥只会勾起他的饥饿,却无法满足他的食欲,热气和米汤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敲击着他的胃壁,恶心,想吐。
在狭小的救助站之外是轰隆隆的发动机运转的声音,整个总部的所有清洁机器人同时开始工作,即使这样,一整天下来,那些血迹仍然残留在上面。
“你还没告诉我,那天希塔博士最后到底怎么样了。我知道…我知道这不过悲剧一场,可我想知道希冀有没有给他留个全尸。”
鸠野的声音又细又小,如同细蚊一般。特里苏只是低头听着,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学会撒谎,是仿生人的必修课。可他不知道该如何编造一个完美的谎言既能安抚鸠野,又能不扭曲事实。
“你需要进食和治疗。”
最后他选择转移话题,很显然作为希塔最费尽心血的作品,在材料选择和技术运用方面全部都为顶尖水平,甚至赶超星际平均水平,在战斗方面也几乎是全能,就是这样近乎完美的仿生人,终究还没有学会如何成为人类。
他不知道如何描述那天的场景。
几乎是眨眼间,或者说他甚至没有看清希冀的动作,希塔的整个身体就被撕成碎片。脑浆迸裂,混着血液被涂抹在墙壁上,而当他对上希冀的瞳孔时,特里苏便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希冀的瞳孔里不再出现任何正常思维,理性被血液吞噬,他现在就是真正的野兽。
当特里苏真正意识到希塔的死亡与希冀有着直接关系的时候,只剩下渗血的地板刺激着他的神经系统,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正弥漫他全身,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正面的体会到某种情绪,以及其造成的生理反应。
他现在如同刚出生就变成孤儿的襁褓,孤立无援,不知所措,即使大声哭喊,也没有人告诉他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
“杰瑞森局长,给我们一个说法!”局长办公室门前堆满了密密麻麻罢工游行的人,他们被巡逻安保机器人隔在门外不允许进去。
这些举着反抗告示牌的人们都是前几日的幸存者,现在他们大多数都身上带着伤,绑着绷带,他们失去了亲人,失去了他们本该拥有的一切。
对于实验体出逃事故,总部的解释是:实验体因注射药物而受到刺激,逃出实验室,进行无差别攻击。
实际上作为受害者,他们并不关心这些无关紧要的原因,为什么做人体实验,实验体是谁,研究的项目是什么……这一切都与他们无关。更主要的是,他们之所以被称为受害者,是因为他们失去了自己的亲人。
“抱歉,没有提前预约禁止入内。”
站在门外的机器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对于那些,他们一概不知,因为他们没有感情,也就没有所谓的【亲人】。他们只会在满足程序设定的情况下说出早已规划好的语音,将一切不合规矩的人劝走。
“特里苏,你有什么看法吗?”鸠野和特里苏远远地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人们的争论,仿佛他们不是事件的经历者。
鸠野自然理解那些人为什么如此的愤怒——整整三天,总部居然没有采取任何镇压行动,就那么放任危机扩张,简直就是和故意的一样。就好像总部根本不在乎他们这些职员们的命,把他们所有人都当做可有可无的棋子般。如果只是这样还好,可这场事件涉及的生命太多了,多到普通的抚恤金已经无法平息怒火。
他们是愤怒的,可也是一群可怜人。
世界上没有可牵挂的事,要么去死,要么发疯。
他们想要为自己的亲人,好友讨一个说法,他们不愿意相信自己所深爱的人们因为星际总部的实验体而永远丧命,这是不公平的。
“为什么那些机器人不发动攻击?这些群众的行为已经可以判定为扰乱治安,可以进行逮捕。”
这群人制造了麻烦,并且想要违反规定,应该给予警告。
“你认为武力镇压是合理的吗?”
“不遵守规则,就应该受到惩罚。武力镇压只不过是见效最快的一种。”
“可风险和利益总是并存的。你知道这些游行的都是些什么人吗?”
“我的数据库里没有记录人员名单,无法给你答复。”
“抛掉你的理性,给我一个更感性的回答。”
“……他们只是一群职员,普通的职员。”
鸠野笑了笑,似乎有些无奈和不屑。
“不。他们是一群疯子,潜在的疯子。”
特里苏有些不理解,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些示威的人被鸠野成为【疯子】。
“他们其中的大多数人都成了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个体,亲人朋友都去世了,他们无依无靠,没有什么可以向往的。所以,当他们面对任何可能背负着生命危险的事情,他们往往都不在乎。”
他们可以赤手空拳地去和那些装备先进士兵们对抗,流血,受伤,丧命,他们不在乎,反正贱命一条,反正无牵无挂,反正为了所爱之人。
一个人不再感到恐惧,才是最恐怖的。
“我要去找份工作了……虽然你是仿生人,但希塔博士给你申请了正常的人员档案,现在你可以去学着像一个普通人一样融入总部。我想我们应该很久都不会再见了。你可能不信,别看希塔博士几乎不出实验室,但他在总部的话语权和副局长的权利不相上下。”
“那希冀怎么办?”
“他?我不打算管他,或者说这件事从头到尾,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没有必要去管无关紧要的人。顺便告诉你一件事,希塔博士他甚至连墓都没有,具体原因我也不知道。他很可怜不是吗?死在自己弟弟手里,就连鬼魂都无处可去,除了我们,没有人会记住他。更何况我还什么都没学会,他就把我转手给别人了……”
特里苏没说话,只是微微点头,目送着鸠野走远,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自己面前。
他站在原地,鸠野离开,闹事的人群散开,一切都恢复如初,可他仍然站在那里。
他不知道何去何从,因为程序里面没写。他当然可以拜托程序而活下去,但程序里没写他该怎么做,没人告诉他如何进行下一步。
他站在原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大家都有事可做,有地可去。
就好像希塔一样,他也站在时间的缝隙之中,他是被时间忘记的人。
而特里苏又是什么。
或许是程序养大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