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来,他实在不愿去联系军队的故人。与其一次一次地睹物思人,不如索性选择忘记。而今夜,他回到这场盛大的梦境中,便不得不顺从自己汹涌的情感,不顾一切地抓住有关这个熟悉的世界的一切。而他现在能够到的,只有问出的一些久远的消息。
余湘似乎没听见他的问话,漆黑的双眸越过他,深深地盯着窗外已经被大雨淋得透湿的黑夜。
寂静持续了许久,她才轻轻问:“你还记得?”
张杨说:“三年前,湖山战役里离开的每一个人,我都记得。”
余湘摇了摇头,算作回答。风吹出一声尖厉的哀号。
她说:“你跟他关系并不好。”
她在陈述,没有给张杨编造借口的机会。张杨没有吭声。
她接着问:“你为什么只问他?”
张杨说:“除了他没有别人可问了。去年然然牺牲的消息在城内很轰动,防线只剩你和上校了,我知道。”
他说的是楚然将军。五年前,余湘、文敏、白月、楚然,四位将领的赫赫威名正在人魔鬼妖四界传得震耳欲聋,再加上张杨,五人共同构筑起了人族中令其他三界闻风丧胆的战斗阵容。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白海防线在这五人的带领下,已经甩出了独孤求败的威风,举目所望皆无对手。然而自鬼族经历神秘的集体进化、再次展开对人族的猛烈攻击后,人族便一天天衰落下去,五年之内,五位名将中,便已经有三人以不同的方式,相继离开白海防线。
屋内忽然静了下来,雨好像停了。余湘站起身,走到窗前拉开了窗户。湿漉漉的海风飘了进来,吹散了张杨心头那一点莫名的不安。远处,借着月光,他看见圣山黑乎乎的轮廓,静默在基地东方,零星的几点紫光闪烁在轮廓边缘,像夜幕下几颗诡异的星星。
张杨问:“鬼族看不见咱们?”
余湘说:“是的,这里是基地唯一暂时没有被监视的地方。”
“‘暂时’是什么意思?”
“等咱们离开这里,准确一点说是等我离开这里,法力就失效了。”
张杨迟疑地说:“如果你和上校留在这里....”
“我们也没有办法阳止白海陷落。”余湘似乎猜到了他的话,“我们已经被控制了,鬼族从去年开始就掌握了白海三个基地的所有情报。它们已经占领了天堂山,现在可以随心所欲地监视我们。三年前你走了,白月走了,去年楚然将军牺牲了。鬼族最怕的五个人三年之内走了三个。剩下两个……”她顿了几秒,眼睛没有看张杨。“算了,反正我早晚瞒不住你的。我的身体越来越不如以前了,虽然鬼族目前还没有发觉。这几年,上校总劝我别再上前线了,他说我的病和伤恶化得让人言怕。但这种形势。”她无奈而凄楚地笑笑,“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张杨知道她讲的是实情。他叹了口气,说:“但我回来了啊。”
余湘没有回话。很久以后她才抬起目光,眼睛里已经泪水盈盈。
“我们现在只希望,”她开口时,声音出奇地平静,“是不让敌方知道你在这里,基地顶不住再一次全力进攻,而这是鬼族为了除掉你最有可能做的事。”
张杨没再反驳,轻轻点了点头。余湘又微笑了。
“好了,从今天到我们准备离开,大概还需要半个月。今晚我们谈话结束之前,我对你还有三条命令。
“第一,我希望你会一直待在我或文敏身边。我可能经常离开基地,所以你要保证无论什么时候都能立马联系上文敏,好吗?等到计划开始执行,就放你自由行动。
“第二,从现在起,余枫同志是你唯一的同行战友。她年纪比较小,经验也没你丰富,但她很优秀,也很灵活,你会很赏识她的。所以,即使你们有曾经职位上的冲突,也请你好好带她,好好跟她合作。”
张杨没吭声,但依旧点点头作为应允。余湘身上最恐怖的就是这一点:她能轻易洞察别人的思想,尤其是张杨的。他可以信誓旦旦地担保,这条命令绝对是她临时加的。但他心里明白,他对这位素不相识的年轻军医没有好感,并不是因为她三年前顶替了他的职位,而是因为他面前这个人。在得知就是这位年轻人将他深爱的人、众战士爱戴的将领从死神手中救出后,他的第一反应原是感激。然而这种感受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怪的疏离感和烦闷感:正是她的到来,让他与他所熟悉的世界、所爱的人、所了解的一切隔绝,给他判下了三年生不如死的日子。
余湘显然也明白所谓“职位冲突”背后的真相,但她并没有挑明。顿了几秒后,她令人出乎意料地问:“你接受第三条命令吗?”
张杨莫名其妙:“你不是还没说吗?”
余湘说:“我知道。但你已经退役了,对于我的命令可以不服从,所以我要你先接受。前两条你一定不会违抗的,我知道。但第三条,”她罕见地故意调皮地笑了笑,“就说不定喽。”
张杨迷惑地地揣摩了好一会儿,感觉没有什么坚决不能接受的命令,更何况他是一名军人。他淡淡地说:“你完全可以按现役的标准对我下达命令。”
余湘慢慢收起笑容,眼神有些异样。张杨竭力避开她令人心碎的目光,假装咳嗽了几声,背过脸去,暗自担心她接下来到底会说什么。
“如果我们不得不战斗,你要无条件服从作战时的一切指挥。”她看了看他的腿,声音哽咽了,“不管有多少人倒下,不管是谁,不管是因为什么,你必须只服从指挥。”
那一刻,张杨的心一阵绞痛。他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件事。
他完全能明白她话里的含义。
在她哽咽的那一刻,他知道,他们想起的是同一天。